查德列家族和弗莱明家族(第10/14页)

“是梅特兰河。”母亲说。

我们往下看,看到桥边的护栏已经脱落,棕色的河水清澈见底,河两侧雪松夹岸;河水漫过一些隐约可见的大石头,流向远处,泛出粼粼波光。我好想游泳。

“她们游泳吗?”我说的是姑姑们。我想她们如果游泳,也许可以带上我们。

“游泳?”母亲说,“我想象不出来。她们会游泳吗?”她问父亲。

“我也想象不出来。”

我们驶过河对岸阴暗的雪松树丛,沿着山坡往上走。我开始念叨姑姑们的名字。

“苏珊,克拉拉,莉齐,玛吉,死了的那个叫詹妮特。”

“还有安妮,”父亲说,“不要忘了安妮。”

“安妮,莉齐,我说过了。还有谁?”

“多萝西。”母亲说着有点生气似的猛地一换挡。我们越过山顶,把山谷黑暗的灌木丛甩在了身后。这里的山顶都是牧草地,到处都是开着紫花的马利筋、野豌豆花和多毛金光菊。几乎没有树,但沿途有很多正值花期的接骨木灌木丛,看上去像绿叶间洒了一簇簇的白雪。群山中最高的是一座光秃秃的小山。

“希伯伦山,”父亲说,“那是休伦县最高的地方。至少我听说是这样。”

“现在我知道该怎么走了,”母亲说,“马上就到了,是不是?”

我们到了。这是一座很大的木头房子,旁边没有树,后面是谷仓和开满鲜花的棕色山丘。现在的马车棚是原来的谷仓,是用原木建成的。我记得很清楚,房子是白色的,但现在看到的却是黄色的,而且有很多地方油漆已经剥落了。

房前一道窄窄的阴影里,有几个人坐在直背椅上。她们身后的墙上挂着刷干净的牛奶桶和脱脂器部件。

姑姑们不知道我们会来。这儿没装电话,所以我们没办法提前告诉她们。她们只是坐在阴影里,看着这条路,整个下午几乎没有第二辆车打这儿经过。

我们看到其中一个站起来,跑到房子一侧。

“那应该是苏珊,”父亲说,“她不能见外人。”

“知道是我们,她会回来的,”母亲说,“她没见过这辆车。”

“也许吧,但我觉得够呛。”

其他几个也都站起来,拘谨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双手紧紧扣在围裙前。我们下车后,她们认出了我们,其中一两个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等我们走近。

“快过来。”父亲说,让我们和姑姑们相见,一一叫出她们的名字,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没有拥抱,没有握手,也没有贴面礼。

“莉齐,多萝西,克拉拉。”

没用的,我永远都分不清,她们长得太像了。虽然最大的姑姑和最小的姑姑相差十二岁或十五岁,但在我看来,她们都是差不多五十岁的样子,比我父母年龄大,但又说不上真的老了。姑姑们都很瘦,骨架修长,年轻的时候可能很高挑,但由于长年的劳作和顺从,现在已经驼背了。有几个姑姑把头发剪短了,发型简单,有些孩子气;有的把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没有谁的头发全是黑的或灰的。她们脸色苍白,眉毛浓密,眼窝深陷,明亮的眼睛是蓝灰色、绿灰色或灰色的。她们和我父亲长得很像,但父亲不驼背,脸也比她们长得开,所以看上去很英俊。

她们和我也长得很像。我当时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现在如果不弄头发,不化妆,不修眉毛,穿上没有型的印花裙子和围裙,低着头抱着胳膊肘站在那儿呢?是的,的确很像。所以当母亲和她的堂姐妹、表姐妹们仔细盯着我,迫不及待地让我的脸对着光,说:“这是查德列家的人吗?你们觉得呢?”——这时她们看到的是一张弗莱明家的脸,而且说实话,这张脸要比她们家的好看。(并不是说她们自称长得漂亮;对她们来说,长得像查德列家的人就已经足够了。)

一个姑姑的手红得像剥了皮的兔子。后来在厨房里,这个姑姑坐在一把靠着木箱放的椅子上,身体被炉子挡住一半,我看到她不停地抚摸那双手,还放在围裙里揉搓。我记得很久以前来的时候见过这双手。母亲说那是因为这个姑姑(一直都是同一个吗?)总是用碱液擦洗地板、桌子和椅子,让它们保持洁白;总用碱液,手就会变成那个样子。这次回家的路上,母亲又会用一种谴责、悲伤而又厌恶的语气说:“看到那双手了吗?她们一定是得到了长老会的豁免,才可以在礼拜日擦洗地板的。”

地板是松木的,洁白,闪亮,又像天鹅绒一般柔软。桌子和椅子也有着同样的光泽。我们聚在厨房里坐着,这个厨房就像大房子附带的一个小房子,前后门相对,三面开窗。黑色的炉子看上去冷冰冰的,也被擦得闪闪发亮,边饰更是亮得像镜子一样。这里比我到过的任何房间都干净,空荡,没有一点轻浮的迹象,好像住在这里的人从来没有任何娱乐活动,没有收音机、报纸、杂志,当然也没有书。家里肯定有一部《圣经》,一本日历,但不知道放在哪儿。现在我甚至怀疑,记忆中那些晾衣夹做的娃娃、那些蜡笔和纱线是不是真的。我想问问是哪一个姑姑给我做的娃娃。戴假发的女士和一条腿的大兵真的存在过吗?虽然我平时并不怕生,但这个房间里却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让我无法开口,好像我第一次明白了,有问题是多么冒昧,有想法是多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