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德列家族和弗莱明家族(第12/14页)
父亲最后一次住院时,在药物的作用下变得心情愉快,话也多起来。他跟我聊起他的人生和家庭,说起自己离家的经历。实际上父亲曾经两次离开家,第一次发生在他十四岁那年的夏天。爷爷叫他出去劈柴,他把斧柄弄坏了,爷爷把他骂出家门,拿着干草叉追着他打。爷爷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干活也很拼命。姑姑们吓得大声尖叫,而父亲,当时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只能沿着小路拼命奔跑。
“她们会尖叫吗?”
“什么?哦,当然,那时候会。”
父亲本来打算跑到路尽头就停下来,然后晃悠一会儿,等姐姐们告诉他风平浪静了就回去。但是他一直跑,一口气竟然跑了去往戈德里奇一半的路程。于是他想,不如跑到戈德里奇算了。他在一艘湖船上找了份工作,那个季节余下的时间就一直在船上干活。后来圣诞节前的一个月,河运季结束了,他又去了一家面粉厂工作。他能干那里的活,但是年龄不够;厂里怕有人查,就让他走了。正好他也想回家过圣诞节。他想家了,给父亲和姐姐们都买了礼物。买给老爷子的是一块手表,那块手表和车票花光了他最后一分钱。
圣诞节后的几天,父亲在谷仓里放干草,爷爷过来找他。
“你还有钱吗?”爷爷问。
父亲说没有了。
“哦,那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你姐姐们要盯着牛屁股看一夏一秋,然后等你冬天回来蹭饭啊?”
那是父亲第二次离开家。
他躺在病床上,笑得浑身发抖。
“盯着牛屁股!”
然后父亲说,有意思的是,老爷子小时候和他的父亲吵架后也曾经离开家。爷爷用独轮手推车干活,被他的父亲骂了一顿。
“是这样的,他们一直一桶一桶地提着饲料去喂马;冬天,马都拴在马厩里,所以我父亲想到了用独轮手推车运马饲料。这样干活当然快多了,但他挨揍了,因为懒惰。他们就是这样,你知道的,任何改变都是坏事。对他们来说,效率就是懒惰。你肯定觉得这是小农思想。”
“也许托尔斯泰会赞同他们的看法,”我说,“还有甘地。”
“该死的托尔斯泰和甘地,他们年轻时又没干过活。”
“也许吧。”
“但那些人有勇气来到这里,真是个奇迹。他们抛开一切,把一切熟悉的东西抛在身后,背井离乡来到这里。面对北大西洋已经够惨的了,还要面对这个国家遍地的荒野。他们干过很多活,经历过很多事。你曾祖父来到休伦地区时,身边有弟弟、妻子和岳母,还有两个孩子。没过多久,弟弟就被一棵树砸死了。第二年夏天,他的妻子、岳母和两个儿子得了霍乱。老人和孩子都死了,只剩下夫妻两个。他们继续开辟农场,又生了孩子。我想他们身上的勇气已经被耗光了。他们信仰的宗教和教养把他们给毁了。看他们是如何循规蹈矩的吧!还有自尊心,也是罪魁祸首。没有了勇气之后,就只剩下自尊心了。”
“可是你没有啊,”我说,“你跑了。”
“也没跑远。”
姑姑们年纪大了以后,把农场租了出去,但仍然在那里生活。她们有的患了白内障,有的得了关节炎,不过仍然顽强地活着,互相照顾,直到去世。最后只剩下莉齐姑姑一个人,不得不住进了县里的养老院。她们都很长寿,终究比查德列家的人更坚韧,查德列家族没有人活过七十岁。(艾丽斯姨妈看完阿拉斯加后不到半年就去世了。)我曾经每年圣诞节都给姑姑们寄一张贺卡,上边写上:祝姑姑们圣诞快乐!我爱你们。我那么写是因为自己不记得哪个姑姑不在了,哪个还在。母亲下葬时,我见过姑姑们的墓碑。那是一根不起眼的石柱,上面刻着她们所有人的名字和出生日期,有几个已经填上了去世日期(肯定有詹妮特,可能还有苏珊),其余的还空着。到现在,去世日期可能又多了几个。
姑姑们也会给我寄贺卡,上面是花环或蜡烛的图案,还会有几句话:
今年冬天不错,雪不多。我们都很好,只是克拉拉的眼睛没有什么好转。送给你这个季节最美好的祝福。
我想象着她们出门买贺卡,去邮局,买邮票——她们这么做是在坚持一种信念:写下几句话,寄到像温哥华这样难以想象的地方,寄给血脉相连、过着不可思议生活的亲人。而她们的亲人读到卡片时会感到那样的迷惑和难以言喻的内疚。想到她们仍然在那里,仍然记挂着我,我确实感到内疚和迷惑。不过那段时间来自家里的任何消息都会提醒我,我是个叛徒。
在医院里,我问父亲有没有哪个姑姑交过男朋友。
“像你说的那种男朋友,没有。曾经有人开过布莱克先生的玩笑。那时他们说,他在那儿盖小屋就是因为爱上了苏珊。我不这么认为。那个家伙只有一条腿,在马路对面农田的一角盖了间小屋,最后死在了那里,仅此而已。这都是我出生前的事了。苏珊是老大,你知道的,我出生的时候,她已经二十还是二十一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