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使,望故乡(1)(第9/13页)
“那些信里写了什么?”
“‘亲爱的孙子。对妹妹们好一点。’”
“哦,从现在开始,他爱怎么残忍就可以怎么残忍了。现在,”想起弟弟冲下楼梯冲进电话亭的情形,祖克曼加了一句,“我们大家爱怎么残忍就可以怎么残忍了。”
祖克曼也点了杯马提尼。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完早餐鸡蛋才一个小时就喝酒了。当然,亨利也是第一次。不过内心却自由痛快了。
他们各自喝完一杯又点了一杯。
“你知道葬礼上我在想什么吗?”亨利问,“他怎么会在那个盒子里?”
“几乎每个人都那么想,”祖克曼对他说道。
“钉上盖子,他就再也出不来了。”
这时,他们正飞过卡罗来纳的农田。三万五千英尺的高空之下,是蒙德里安的灵感发源地。沃土无边,阡陌纵横,父亲已身在其下。在那个盖子下,在那一抔佛罗里达黄土下,在那块即将立起的尊贵大理石碑下,也在这个七百万亿亿吨重的星球的外层包裹物之下。
“你知道我为什么和她结婚吗?”亨利突然问道。
啊,这才是被关进盒子再也出不来的人。亲爱的儿子。寥寥五字重千斤,将他压在底下。
“为什么?”祖克曼问。
亨利闭上眼:“你不会相信的。”
“我什么都信,”祖克曼告诉他。“职业病。”
“我自己都不愿信。”他的声音充满自责,就好似懊恼自己在行李里放了颗炸弹。他又失态了。他不该喝酒,祖克曼心想。如果他继续说,泄露了丢人的秘密,之后他会更加自责。但祖克曼没有阻止弟弟。他对这种秘密有特别嗜好。职业病。
“知道我为什么和卡罗尔结婚吗?”这回他说了她的名字,似乎故意要让自己的忏悔听起来更残酷。不过,这残酷并不来自亨利,真的;这残酷来自他的良知,他还没开始挑战它,就已淹没在其中。
“不知道,”祖克曼答道,在他看来,卡罗尔漂亮但乏味,“不太清楚。”
“不是因为她哭。不是因为她戴了我的徽章,和我订了婚。甚至也不是因为双方父母的期望……我借给她一本书。我借给她一本书,然后我知道,如果不和她结婚,我就再也看不到那本书了。”
“什么书?”
“《演员自我修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写的。”
“不能再买一本?”
“我的笔记全在里面——我排练拾荒者的时候开始记的笔记。你还记得我出演那部剧的时候吗?”
“噢,记得。”
“你记得我回家的那个周末?”
“当然了,亨利。你为什么不去问她要回来?”
“书放在她的寝室里。我想过让她最要好的朋友去帮我偷回来。真的。我也想过自己闯进去把它偷回来。我就是没办法对她说,我想要回我的书。我不想让她知道我们快要分手了。我不想她事后觉得,都那时候了我心里想的还全是书。”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要给她?”
“那时我只是个孩子,内特(23)。她是我的‘女孩’。我们第一次约会之后,我把书借给了她。让她看看我的笔记。我是在炫耀,我想。噢,你知道把书借给别人是怎么回事。那再自然不过了。你很兴奋,你就把书借给别人了。我交了个朋友,我很兴奋……”
“狄米。”
“天哪,是的。狄米。你还记得。普罗文斯顿的演员们和狄米。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天分。我以为表演是宣泄感情、哭天喊地。不,我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不是我不爱自己的行当。我爱,而且该死的,那玩意我还很擅长。但是那本书对我而言意义不同寻常。我希望卡罗尔能明白。‘读读这个,’我跟她说。我所知的下一件事,就是我们结婚了。”
“至少你把书给拿回来了。”
他喝完第二杯。“它给我带来很多好处。”
那么,给他点好处,祖克曼想。这就是他为什么要对着你忏悔的原因。帮他抬起依然压在身上的盖板。帮帮他。就像父亲以前常说的那样:“他是你的兄弟——善待他。”
“那年在康奈尔,你演过契诃夫的剧目吗?”
“我的演艺生涯只有在康奈尔出演的两部剧。都不是契诃夫的。”
“你知道契诃夫成年之后怎么评说自己的年少时光吗?他说他曾经不得不一点一点地把自己体内的那个农奴挤出去。也许,你也该开始把自己体内那个顺从的儿子挤出去。”
沉默。他又闭上了眼睛——也许根本没在听。
“你不再是孩子了,亨利,不再是被迫实践着狭隘保守的生活理念还得感恩戴德的孩子了。他死了,亨利。他不只是躺在那个盖着盖子的盒子里,他还死了。你爱他,他也爱你——但他努力把你塑造成这样一个人:但凡不能列在你的《犹太新闻》毕业照之下的事情,你一概不会做。犹太式的美国孝顺——我们俩已经受教多年了。他出身贫民窟,曾和无赖一起生活——他肯定很害怕我们长成悉尼那样的流浪汉。悉尼表哥从卖足球彩票的小孩那里分成,但在爸爸眼里,他就是隆吉·茨威尔曼(24)的左膀右臂。对爸爸而言,他就是莱普克(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