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奥斯瓦德、鲁比和其他(第18/20页)

看来他母亲真的被绑架了,就在那个早上,那个他跑出去散心,欺骗自己说这只是阿尔文·佩普勒的恶作剧的那个早上!像他这种身份地位的人,怎么能坐以待毙地等着绑匪再打电话来,怎么能跟个傻子似的瞎等着呢?于是,真的发生了。他母亲真的被绑架了,而且这都是因为他!因为他的“身份地位”!因为他那本书里的主人公!

而这件事情竟然发生在她身上!不是卡诺夫斯基的母亲,而是他自己的母亲!她不过是个平凡的女人,相夫教子,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她身上呢?外公专横残暴,她对他非常害怕,唯唯诺诺;外婆孤苦无依,她对她关爱有加,孝顺备至;父亲严厉苛刻,她对他忠心耿耿。忠贞不渝有什么了不起。即便是双手被绑在身后,她的衷心也不曾改变。(祖克曼想象着此刻他母亲的双手被绳子绑在身后,嘴里塞了一团破布,双腿被铐在地上插着的木桩子上面。)有无数个夜晚,听她丈夫不厌其烦地讲他一贫如洗的童年,母亲连一个哈欠都没打过,也没抱怨过,更没有大声发作:“不要再讲你和你爸在帽子厂的故事了,再也不要了!”从来没有过,她要么织毛衣,要么擦银器,要么翻领子,就这样,一句怨言也没有,她听丈夫讲他在帽子厂九死一生的经历,听了总有一百遍了。他们一年只吵一次架。母亲每次想把冬天用的厚地毯收起来,父亲总说她卷地毯的方法不对,应该把它卷到沥青纸里边,结果最后就吵闹起来,哭天抹泪了。当然是父亲大声吵闹,母亲在流眼泪。除了这件事,她从没有违抗过他,不管他做什么,都是对的。

而绑匪竟然绑架了这样一个女人!

早在亨利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大概是一九三七年——有个卡车司机曾对她吹过口哨。那时候是大夏天。她坐在门前台阶上跟孩子们在一起。那个卡车司机停下车来,对她吹口哨。祖克曼永远不会忘记,他当时骑着三轮小车,看到母亲把太阳裙的裙摆往下拉,一边还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出来,当时空气中还弥漫着亨利奶瓶中的奶味。晚上吃饭的时候,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而他当时往椅子后背一躺,开始哈哈大笑。他老婆那么招人喜欢吗?这也太抬举他了。男人喜欢她的美腿?为什么不呢?那可真算一双傲人的双腿。当时内森还不到五岁,这事让他颇感震惊,不过祖克曼医生显然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他坚信:只要是他老婆,根本就没有“红杏出墙”这个概念。

但是,世上那么多人,这种事就偏偏发生在她身上了。

有一次,他母亲头上戴了一朵花去参加一个派对,当时他肯定有六七岁了,这件事就让他耿耿于怀了好几周。

还有什么?她还做了什么错事让她受这种苦?

她的小妹,西莉亚就死在他们家。当时,西莉亚姨妈刚做完一个手术,来他们家休养。祖克曼至今都还记得,他母亲扶着姨妈在客厅活动,西莉亚穿着浴衣,拖着拖鞋,病怏怏地躺在母亲的怀里,骨瘦如柴,简直吓人。当时西莉亚姨妈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即将在纽瓦克当音乐老师。不管怎么说,这可算是人人梦寐以求的差事了。她是她们家最有天赋的孩子。可是,做完手术后,她双手无力,连自己吃饭都困难,更别说弹钢琴了。从书橱到收音机那里,几步路她都得歇好几歇,先是靠在沙发上,然后是双人沙发,最后是他父亲的安乐椅。但是,她要是不在客厅走动走动呢,又会得肺炎死去。“再来一遍,亲爱的西莉亚,再来一遍我们就结束。”他母亲总是这样说,“每天运动一点,很快你就能强壮起来,过不了多久,你就能痊愈了。”活动完之后,西莉亚就上床睡觉了,而他母亲呢,则会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哭。到周末的时候,是他父亲陪她运动。“走得非常不错,西莉亚,这才是我们的好姑娘。”祖克曼医生总是把他奄奄一息的小姨子揽在怀里,哼着《宝贝,除了爱,我什么都不能给你》,声音很轻柔,也很愉悦。他见人就说他妻子在葬礼上“是个勇敢的战士”。

这个女人她哪里知道人类野蛮凶狠的一面呢?她又怎么能容忍这些残暴野蛮?切、捣、砍、磨,只在厨房里她才接触这些概念。要说暴力,她只有在做饭时才会运用些许。除此之外,一片祥和。

她既有父母姐妹,也有老公孩子。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一无所有,”她会第一个这么说。有这些也就足够了,这些已经够她忙活的了。

她还哪有心力来对付这样的事?

但没人绑架她。其实是他父亲的冠心病。“没时间了,快点!”爱西告诉他。回到第八十一大街时,他在入口发现邮箱中有个马尼拉纸质的大信封悬在外面。他回去本来是想收拾收拾,去纽瓦克和他兄弟碰头,然后乘去迈阿密四点钟那个航班。几周前,他在自己邮箱里发现一封信,没有邮戳,由人工寄送,写给2B公寓的“犹太佬”。那之后,他就把邮箱上自己的铭牌拿了下来,取而代之,放了一个只有自己名字首字母缩写的铭牌上去。最近他还在考虑要不要把首字母缩写也去掉,就让那个地方留白,但他终究是没那么做——因为他不愿意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