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雕像楼对面(第15/17页)

“世界上发生了某种变迁。罗马结束了自己的存在,数量不再起统治的作用,不再以武力强制共同生活,强制整个部族群居。领袖和民众已成为过去。

“代之而起的是个性,是自由的鼓吹。单个人的生活,成为神圣的故事,充溢于宇宙空间。正像报喜节唱的一首歌所讲的那样,亚当想成上帝却犯了过错,没有成上帝,如今上帝在变为人,目的是让亚当成为上帝。”

谢拉菲玛继续说:

“下面就着这个题目我再说一点。先说几句题外话。在关怀劳动人民、保护母亲、同搜刮财富的政权斗争这些方面,革命的时代确实是前所未见、难以忘怀的,它的成果要保留很久以至永远。至于说对生活的理解,至于说如今宣传的幸福观,简直难以相信是认真说的,这是可笑已极的旧时残余。关于领袖和人民之类的宣传,如果有力量把生活倒转,把历史拉回几千年,那就会使我们倒退到游牧民族和族长的旧约时代。幸亏这是办不到的。

“再讲几句耶稣和抹大拉的马利亚。这不是《福音书》里讲她的故事,是从复活节前一周,好像是星期二或星期三祷告词里抽出来的。不过这些不用我说你也很熟悉了,拉拉,我只想给你提一下,绝没有教训你的意思。

“欲念,照斯拉夫人的理解,你十分清楚,首先就意味着痛苦(上帝甘心去承受痛苦)。此外,它后来在俄语中意为罪孽和情欲。‘我的灵魂做了情欲的奴隶’,‘我已变成山林野兽’,‘我们已被逐出天堂,待我们来克制情欲以求重进天国’,如此等等。我这人一定是不堪救药了,我不喜欢复活节前念这类遏制情火、扼杀欲念的祷文。我总觉得这些粗鲁平庸的祷词,缺乏其他经文特有的诗意,定是那些大腹便便、满脸流油的修道士们编出来的。问题不在于他们就不守教规,欺骗别人。即使他们生活得问心无愧,也不说明什么。问题不在于他们,而在于这些祷文的内容。这里的种种担心说明,未免过分看重了身体的虚弱,过分看重身体的健壮或羸弱。这叫人讨厌。这是把某种无关紧要的不洁之物,抬到了不应有的高度。对不起,我离题太远了。现在我来补过。

“我向来对一点很感兴趣,为什么一直等到复活节前夕,在耶稣死而复活之前,祷告里才提到抹大拉的马利亚。我不知道这原因何在,但在与生命告别和生命即将返回之际提到生命是什么,却是很及时的。现在你来听一听,当讲到这一点时,是充满了多么强烈的真诚的情火,是多么毫无顾忌地直言不讳。

“至今存在争论:这是抹大拉的马利亚,还是黑暗的埃及的马利亚?或是别的某个马利亚?不管怎样,她向上帝请求说:‘放过我的过错吧,就像我散开自己的头发一样。’渴求宽恕和忏悔,在这里表现得多么具体实在!简直伸手可以摸到。

“在同一天唱的另一首祭祷歌中,讲得更详细了,也更加明显地是指抹大拉的马利亚;这里发出了与上面相似的感慨。

“抹大拉的马利亚在这儿以惊人的具体和坦率悔恨过去,悔恨每天夜里她都燃起的根深蒂固的情欲。‘仿佛黑夜便是不可遏制的欲火的燃烧,在没有月光的阴暗中重复着过错。’她请求耶稣接受她的忏悔之泪,俯下身来听她真诚的叹息,以便能用头发擦他那纯洁无比的双脚。就在这一阵簌簌声里,震惊羞愧的夏娃在天堂里躲了起来。突然间,透过头发传出一声喟然长叹:‘我的罪孽深重,你的命途多舛,谁来过问呢?’你看上帝和生活、上帝和个性、上帝和女人,是多么亲切,又是多么平等!”

十八

日瓦戈从火车站回来已经很累了。这是他每旬一次的休息日。平时这一天,他总是补一周缺的觉。他仰首靠在沙发上,有时取半躺的姿势,有时完全伸直身子。尽管他是透过不断袭来的瞌睡在听谢拉菲玛说话,她的这番议论还是给了他一种享受。“自然,这全是从尼古拉舅舅那儿学来的,”他心想。“不过,这是个多有天赋和聪明的女人啊!”

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前。这间屋同隔壁拉拉和谢拉菲玛低语的房间一样,窗户朝着后院。

天气变坏。院里黑了下来。两只喜鹊飞进院来,盘旋着寻找落脚的地方。风轻轻掀起它们的羽毛。喜鹊落在垃圾箱的盖子上,又飞到栅栏上,然后降下来在院里地上走动。

“喜鹊报雪。”日瓦戈心里想。就在这会儿工夫,他听到门帘里面传过声音来:

“喜鹊报信。”谢拉菲玛对拉拉说。“有人要来你们家做客。要么是有信来。”

过不一会儿,有人拉响了用电线系着的小门铃,这是日瓦戈不久前刚修好的。门帘一掀,拉拉快步出来,到走廊去开大门。从她在门旁的谈话,日瓦戈得知是谢拉菲玛的姐姐格拉菲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