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雕像楼对面(第16/17页)

“您是来找妹妹的吧?”拉拉问道,“谢拉菲玛在我们这儿。”

“不,不是找她。不过,她要想回家,我们可以一起走。我倒不是为这个来的。您的朋友有封信。幸亏我在邮局工作过,有熟人。信经了许多人的手才给了我。他还得谢谢我。信是莫斯科来的,走了五个月。怎么也找不到收信人。我可知道他是谁。有一回在我那儿刮过脸。”

信很长,写了好几页,已经揉皱弄脏。信封也打开了,几乎磨烂。信是冬尼娅写来的。日瓦戈不记得,这信怎么到了他手里,拉拉是怎么递给他的。开始读信时,日瓦戈还记得现在他在哪个城市,在谁家里;可读下去后他就渐渐失去了这种意识。谢拉菲玛走出来,向他问了声好,就告辞要走。他机械地照规矩答了句什么,根本没理睬她。她怎么走的,他全不知道。他越来越紧张,完全忘记自己在哪儿,周围又如何。

“尤拉!”她写道:

你知道吗?我们有了个女儿,起名叫玛莎,为了纪念你故去的母亲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

现在要讲的完全是另一件事。属于立宪党和右翼社会主义者的几个著名活动家、教授,梅尔古诺夫、基泽韦捷尔、库斯科娃,还有其他一些人,连叔叔尼古拉·亚历山大罗维奇·格罗梅科以及爸爸和作为他的家属的我们几人,都将被逐出俄国。

这是大不幸,特别是你又不在。但只好服从,而且感谢上帝在这个可怕的时代对我们采取了缓和的驱逐形式,要知道本来可能更糟呀。如果找到了你,你也在这儿,你会和我们一同走的。可你现在在哪里呢?这封信我按拉拉·安季波娃的地址寄出,她如果能找到你,会转给你的。我苦恼的是不知道,如果上帝保佑有朝一日能找到你,那么我们一家都已得到的出国许可,以后是否也适用于你这个家庭成员?我相信你还活着,能够找到你。这是爱你之心告诉我的,我相信我的心。也许等找到你的时候,俄国的生活条件已经缓和下来,那你自己可以设法取得单独的出国许可,我们又可齐聚一处了。可是我写着这些,连自己也不信这样的幸福能够实现。

最大的痛苦在于:我爱你可你不爱我。我极力想找出这种责难的含意,想解释它,证实它,于是到自己身上去找原因,回顾我们整个的生活和我对你所了解的一切。可是我找不到缘由,回忆不起做了什么错事招致这样的不幸。你是误解了我,不是善意地看我,你看到的我是歪曲了的,就像照哈哈镜里的面影一样。

可我是爱你的。啊,我多么爱你,你是难以想象的!我爱你身上一切独特的禀性,不论它们是好是坏,爱你身上一切普普通通的特点;它们结合起来便不同寻常,这才是我所珍惜的。我爱你那因为这些内在精神而变得高尚的脸庞,没有这一切也许你并不漂亮。我爱你的天赋和聪慧,它们仿佛完全弥补了你所缺乏的意志力。所有这一切,对我都弥足珍贵,我不知有比你还好的人。

但你听我说。即或我觉得你不值得如此珍重,即或我不那么深深爱着你,那我内心冷漠的这一可悲事实,也不会为我察觉,我仍然会觉得爱着你。不爱一个人,对他是多大的屈辱,多沉重的打击啊!仅仅因为害怕这一点,我也会下意识地排除不爱你的念头。无论是我还是你,都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一事实。我自己的心,就要对我隐瞒这一点,因为不爱一个人几乎就等于杀害他,我没有勇气给任何人这样的打击。

虽然什么都没最终决定下来,我们多半是要去巴黎。我将到遥远的地方,那是你小时去过的地方,也是爸爸和叔叔受教育的地方。爸爸向你问好。萨沙长大了,虽不算漂亮,却是个壮实的高高的小伙子;一提到你,他就总是无望地痛哭。我写不下去了。泪如泉涌,心都要碎了。好吧,再见了。我祝福你,愿你经得起长久的离别、种种考验、吉凶未卜的折磨、漫长的昏暗的路程。我一点不怪你,一点不责备你,依照你的意愿安排生活吧,只要你觉得好就行。

在离开乌拉尔这个可怕的、对我们来说是凶险的地方之前,我对拉拉·费奥多罗夫娜有了相当深入的了解。谢谢她,我困难的时候她寸步不离,分娩时也多亏她帮助。我得说句真心话,她是个好人。但我也不想昧良心说话,她同我完全相反。我来到世上,是要使生活变得单纯,寻找正确的出路;可她是要使生活变得复杂,使人迷途。

再见吧,该收笔了。有人来取信,应该收拾行装了。啊,尤拉!尤拉!我亲爱的人,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这是怎么回事呀?要知道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啊!我写了这些话,你可明白这话的意思吗?你理解吗?又在催促了,这像在暗示,已经来人带我们去上绞架。尤拉啊!尤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