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8/10页)

抓住我右胳膊的人大概只有二十岁。他开始低声吹口哨。尽管我说过他们是在开玩笑的话,但到当时为止他的表演堪称颇有说服力。他吹的那首平淡无奇的曲调,是尽人皆知的《莉莉·玛莲》。难道他吹这首曲子有双关诙谐之意?他的下巴很大,粉刺密布;小眼睛,没有睫毛。我想,这是有意挑选的,因为他的外貌像日耳曼人,严谨,像机器一样冷漠;似乎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也不知道我是谁;他对这些根本不在乎;他只知道执行命令。

我算了一下:十三个人,至少有一半是德国人。得花钱把他们弄到希腊,再从雅典送到小岛上来,还要配上装备,训练、排演。完了还得花钱送他们离开小岛回德国去。没有五百英镑是拿不下来的。这都为了什么呢?为了吓唬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也许只是为了给他留下一个深刻印象。与此同时,我最初因受突然刺激而产生的慌乱已经消退,我觉得自己的看法也改变了。这一幕确实组织得很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我感到自己又一次置身于魔术师康奇斯的魔力之下:既害怕又着迷。又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

又出现了两个人。一个又矮又瘦。他顺着小路大踏步走过来,后面跟着一个比他高的人。两个人都戴着有帽檐的军官帽和鹰徽。他走过时,士兵们连忙起立,他迅即示意让他们稍息。他径直向我走来。他显然是个演员,是专门演德国校官角色的,一张严厉的脸,瘦削的嘴,唯一缺乏的是配有长椭圆形镜片和钢框的眼镜。

“你好。”

他没有回应,只是用和军士同样的目光看着我,此时军士笔直地站在他的背后。另一名军官明显是尉官,是他的副官。我注意到他有点跛脚,一副意大利人的面孔,浓黑的眉毛,黝黑的圆脸颊,人挺帅。

“制片人在哪里?”

校官从内口袋掏出一个烟盒,取出一支香烟。尉官趋前为他点火。在他们背后,我看见一个士兵穿过小路,手里捧着用纸包着的东西——某种食物。他们在吃东西。

“应该说你演得不错。”

他只说了一个字,先在嘴里鼓捣了一阵,然后像吐葡萄核一样吐了出来。

“好。”

他转过头去,用德语说了些什么。军士沿着小路走去,取回来一盏防风灯。他把灯点上,放在我身后。

校官顺着小路走到军士站立的地方,我在原地望着尉官。他的表情有点奇怪,仿佛想对我说什么,但又不能说,似乎想从我的脸上找到某种答案。他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突然别扭地用脚后跟转过身,重新面对校官。我听见他们用德语低声说话,接着军士喊出了简练的口令。

士兵们全都做好了战斗准备,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在小路两旁列队,脸朝内,随意站立,不取立正姿势,仿佛在等什么人通过。我以为他们要把我带到别的地方去,我必须从他们中间走过去。但是负责看押我的两名士兵却把我拉了回来。只有军士和两名军官站在小路中间。防风灯在我周围投下一圈灯光。我立即意识到这会产生一种戏剧效果。

一阵紧张的沉默。此时我的角色似乎是旁观者,不再是主角了。终于听到有人走过来了。来人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非军事人员。起初我以为他喝醉了,后来才意识到他的双手被绑在背后,跟我一样,也是个俘虏。他穿深色裤子,但腰部以上赤裸。他背后有两名士兵押送。有一个人好像使劲捅了他一下,他发出呻吟。当他走近我的时候,我看见他光着脚,强烈意识到假面剧已经失控了。他走路跌跌撞撞,小心翼翼的样子是真的,不是装出来的。

他走到与我并排的位置时,我看清了,是一个青年,显然是希腊人,个子矮小。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右眼旁边有一个又深又长的伤口,半边脸全是血,惨不忍睹。他仿佛被打昏了头,几乎走不动了。他一直没有注意到我,后来他停下了脚步,愤怒地望着我。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怖,这位村里的青年真的是被他们抓来打成这样的,不是在做假戏,而是动了真格。士兵冷不防从后面对准他的腰背部使劲猛戳了一下。我看得清清楚楚,看见他抽搐着往前栽,听见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跌跌撞撞又往前移动了五六码。后来校官吐出了一个字。卫兵们立即粗暴地伸出手来,让他停了下来。三个人站在小路中间,脸朝坡下。校官走到我面前,尉官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边,两个人都背朝着我。

又是一阵沉默。青年在喘息。很快又来了一个人,情况完全相同,双手被绑在背后,后面有两名士兵押着。这一下我明白自己在哪里了。我回到了一九四三年,眼前看到的是被俘的抵抗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