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 III(第11/15页)
诗人明察诸事,比多数人更其知道这一点,尽管他们表达这种知识的方式在某些人看来是琐碎的。从前我同意过你的看法,他们过多谈论爱,对一件至多不过是愉快消遣的东西估价过高;但我不再确定那同意是明智的了。我又恨又爱,卡图卢斯这样谈起克洛狄娅·普尔喀,她的家族使罗马满城风雨,在她死后还长久祸及我们的时代。那是不够的;但又有什么更好的方式,会让我们开始发现那个对世界所给的从不完全满意或不满的自我?
请你原谅,尼古拉乌斯;我知道你不会同意,你也无法讲出你的不同意;但我近年有时觉得,也许可以围绕爱的观念构建一个神学体系甚或宗教,如果这观念能拓展到比通常的想法宽广,而且是从特定的途径去接近的话。现在我没有能力这样做了,不过,这股神秘之力以其众多式样在我身上存在多年,我始终在审视它。也许我们给予这股力的名字不恰当;但若是这样,我们给予所有较为简单的神祇的名字,说出的和不说出的,也都同样不恰当。
我逐渐相信,每个人一生中迟早会有个时刻令他知道——无论他还懂别的什么,无论他能否说清自己所知——那件恐怖的事实:他是孤单的、分离的,他除了是他可怜的自我,就不能是别的什么了。现在我看看我细瘦的小腿、手上枯槁的皮肤、布满老人斑的松弛肌肉;我很难相信,这身体曾经借着另一个身体来出离自己,另一个身体也借着它如此。有人向这瞬间的快乐献上他们全部的生命,当身体出现必然的衰退时,就变得怨怼而空虚。他们怨怼而空虚,因为他们只认识那快乐,却不认识那快乐的意味。因为与我们可能以为的相反,情欲之爱是全部种类之中最不自私的一种;它追求与他者合一,从而逃离自我。这种爱当然会最早消亡,随着承载它的身体衰退而衰退;无疑由于这原因,许多人觉得它是各种爱之中最卑下的一种。但是恰恰因为它会消亡,我们也知道它会消亡,它才更其珍贵;而且我们一旦认识了它,我们就不再无可回归地受困并放逐于自我之内了。
但是单有它不够。我爱过许多男人,但从不像我爱女人那样;男人对少年的爱是罗马的一种风俗,你不无惊奇地观察过它,我相信你也不无反感,而我对这种行为的宽容使你困惑,更困惑你的也许是,尽管我宽容它,自己却没有参与其中。然而这种实际是友谊的爱,在我看来,最好是与肉体的快乐不相掺和;因为抚摸属于自己性别的身体即是抚摸自我,因此便不是自我的逃离,反而是囚禁于自我之中。因为人爱一个朋友时,并不变成他者;他还是他自己,沉思着一个他永远不会成为的人的秘密、那些他从未成为的自我的秘密。爱一个孩子也许是这秘密最纯粹的形式;因为那孩子里面有他难以想象的各种潜质,那个自我,最大程度地远离着观察者。我对养子们和孙辈的爱在熟悉我的人当中是一件笑谈,被看成是一个别方面理智的人的放纵、一个别方面负责任的父亲的感情用事。我并不这么看。
好些年前的一天早晨,我从圣道走向元老院议政厅,准备在那里演说,对我女儿定下终生放逐的罪名。路上我遇见了一个童年的相识,她叫希尔提娅,是我从前的奶妈的女儿。希尔提娅待我如同己出,十分爱护,因其忠诚的侍奉获得自由身。我五十年没有见过她,要不是她脱口说出一个我当年的小名,也不会认得她。我们谈起彼此童年的日子,一时间,我身上的成熟稳重都消失了;我在悲伤中差点对希尔提娅讲出我必须做的事。但是她说着她的孩子们、她的一生,还说起她回去过出生的地方,好让自己能带着往日青春的美好回忆终了此生,我看着她平静的脸色,我说不出来。为了罗马与我的权威,我要对亲生女儿定罪;我想到,假使希尔提娅有权力做这个抉择的话,罗马会倾覆,孩子会留下。我说不出来,因为我知道希尔提娅不会明白我的迫不得已,那会给她短短的余生带来烦恼。一时间,我又成了个孩子,在我感到深不可测的一种智慧面前哑口无言。
跟希尔提娅那次重逢以来,我想到,与他者的融合由于其感官快乐而迷醉我们,却有一种爱比它更加有力与持久,而较之于我们从中沉思他者之秘密并因此变成自己的柏拉图式的爱,这种爱也同样更加有力与持久;情妇会变老,或撇下我们而去;肉体会衰退;朋友会死;孩子会实现——因此叛离——我们最初从他们身上看见的潜质。这种爱,亲爱的尼古拉乌斯,你一生有很多时候沉浸其中,我们的诗人在它之中最为幸福;学者对他的文献、哲学家对他的观念、诗人对他的词语,都是这种爱。因此奥维德流落在北方的托米斯并不孤单,你选择在遥远的大马士革将余生投入著作,也同样不孤单。如此纯粹的爱不需要一个活着的对象;于是它被公认为形式最高级的爱,因为它的对象是接近绝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