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 III(第10/15页)

辽远的东边,比印度更遥迢、罗马人未曾踏足的未知世界之中,据说有一片土地,那里接连无数个朝代的国王们修筑了一道坚壁长墙,在他们北方全境的边疆上延伸千百里,保护他们的王国不受其蛮族邻居的侵犯。也许这传说是某个冒险者的狂想;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么一片土地。无论如何,我承认,在我们那些既征服不了、又安抚不了的北方邻居令我头疼时,我想到过这样一个计划。但我知道它没有用处。时间的风雨终究会粉碎最结实的石头,至于人类心灵,任何筑起的墙都无法防范它自己的弱点。

因为造成一万五千罗马士兵被屠杀的,不是阿米尼乌斯的匪帮,而是瓦卢斯的弱点,同样也是这个骄奢的罗马人,从阴间招致了更多人成千地被屠杀。野蛮人在等待,而我们在温柔乡之中日益虚弱。

又到了夜里,是航行的第二夜,我也越来越清楚,它也许会变成我最后的一夜。相信我的头脑尚未和身体一样不中用,但我得承认,我还来不及留意黑暗的入侵它就漫了上来;我这才发现自己呆呆向西望着,一无所见。此时菲利普斯再也难抑焦灼,走到我面前,带着他那种略显粗暴的态度,让他自己的害羞与不自信暴露无遗。我准许他用手贴着我的额头,掂量发烧的程度,还回答了他几个问题——其实没说实话。但是当他试图坚持要我下到舱中房间歇息,避开夜凉的时候,我就扮起任性乖谬的老头子,假装发火。我中气十足,倒让菲利普斯相信了我没事,传人从舱中取来毛毯,我答应会裹在身上。菲利普斯决定待在甲板上,随时观察我的情况;但他迅速打起瞌睡,此时此刻,他蜷缩在光光的甲板上,头枕在交叠的臂弯里,睡梦中仍带着青年那种动人的信念与完整,确定他明早会醒来。

我现在看不见它了,但先前,黄昏的雾气还没从海上腾起笼罩住西边的天际,那时我觉得我能辨认出它的轮廓,大海环绕之中的一个暗点。我相信自己看见了潘达特里亚岛,我女儿被流放而受苦多年的地方。她已经不在潘达特里亚了。十年前,我判定情势已经可以让她安全回到意大利大陆上来;她如今住在卡拉布里亚的村庄雷吉奥,靴形意大利的足尖上。已经有不止十五年,我没有见过她,没有提及她的名字,也不许别人当着我谈起她还活着。那对于我太过痛苦。但是那沉默只坐实了又一个将我困囿于自己一生的角色。

大约三十年前我颁布了一套经元老院通过的婚姻法律,在我的敌人们看来,我最终作茧自缚般用上了它,他们感到快心的原因不难明白;就连我的朋友们也感到必须对我抱怨这些法律。贺拉斯有一次对我说,法律没有力量管束人类心灵之中私密的激情,而唯有不去支配人类心灵的人,譬如诗人或哲学家,可能劝服人心去追求德行。也许在此事上我的敌人与朋友都是对的;那些法律并没有使大家践行美德,而我从贵族集团中的古板守旧阶层赢得喝彩所换来的政治优势,也转瞬即逝。

我不至于糊涂到以为自己关于婚姻与通奸的法律会被遵守;我就没有遵守,我的朋友们亦然。维吉尔呼唤缪斯襄助他写《埃涅阿斯纪》,并不是实实在在地相信自己所呼唤的女神;那是他学到的一种开启诗篇的方式,一种宣告意图的方式。所以我颁行的那些法律,意图并不是要人遵守它,而是要人仿效它;我相信德行不可能没有德行的观念便产生,而有效的德行观念,必然要先存在于法典之中。

我当然错了;世界不是诗篇;这法律没有实现其既定的意图。然而最终它对于我是有用的,不过我未曾预见是那样的效用;我立法以来始终没有追悔。因为是这法律救了我女儿的性命。

当人年龄愈长,世界对于他愈发变得不相干以后,他会愈来愈多地思索那些驱动他穿过时间的力量。对这个向自己的宿命挣扎而去的可怜生物,众神无疑是漠不关心的;他们对他言说的方式如此拐弯抹角,最终他必须自己决断他们预示的含义。我履行祭司职务时,验看过上百只兽类的肝肠,并在占卜师的辅助下发现或发明了在我看来切合我意图的各种朕兆;我得出结论,如果确实有神明,他们也无关紧要。倘若说我鼓励了民众信奉古老的罗马神祇,我这么做是出自必要,并非怀有教义的信念,果真觉得众神各自司掌归于他们的那些势力……也许你究竟是对的,亲爱的尼古拉乌斯;也许只有一个神。但如果确是如此,你的命名错了。他的名字叫偶然,他的祭司是人,那祭司唯一的牺牲最终必定是自己,他可怜而分裂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