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二、听罪神父(第9/12页)
狄翁的脑袋在他那瘦而又皱的脖子上摇了一下,“我之所以没有反驳他,是因为那是白费口舌的事情,亦可说是因为我还没有能力去做那样的事情。就辩才和理路而言,就神话和星相的知识而言,这人都比我高明得多。在这方面我是驳他不倒的。尤其是,我的孩子,攻击一个人的信仰,指陈他的信仰为谎言和谬论,既不是我,也不是你的事情。我承认我对这个聪明人的谈话相当欣赏。我所以欣赏他,是因为他说得很好,懂得又多,尤其是因为他使我想起了我年轻时的往事。因为,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曾在这些学问上花了不少时间。这个陌生人所听说的那些神话故事,不但说得非常动听,并且也不是毫无意义。它们原是一个宗教的意念和寓言,只因我们对唯一的救主耶稣有了信心,这才不再需要它们。但对那些尚未发现我们这种信仰的人——也许永远找它不到了——他们这种来自祖先智慧的信仰,总是值得尊重的。当然,我们的信仰与此不同,完全不同。但我们不能因为我们的信仰不需要星座和劫时,不需要原始水分和宇宙母亲等类学说和象征,就说这一类的教义是谎言和骗术。”
“但我们的信仰比较优越,”约瑟叫道,“而耶稣又是为了整个人类而死。因此,凡是认识他的人,都得反对那些过时的学说,而代之以正确的新教义。”
“我们早就那么做了,你我和其他许许多多的人都曾做过,”狄翁沉静地说道,“我们之所以成了信徒,是因为我们被救主和他为了拯救整个人类而死的信心和力量压服了。但那些依黄道和古说搬弄神话和神学的人还没有被这种力量所征服——到现在还没有——因此强迫他们接受,不是我们的事情。约瑟,难道你没看到这位神话学家的谈论和设喻做得多么优美和巧妙?难道你没看出他优游于那些智慧的形象和象征之中的神情显得多么自在和平静?这就表明了这个人没有拂逆的事可以烦恼,他的生活过得非常满足,世间一切对他都很顺利。对于诸事顺利的人我们是无话可说的。一个人要到诸事不遂,万事不利的时候,才会需要拯救和拯救的信仰,才会抛开失效的信仰而尽其所有,将整个赌注押在相信得救奇迹的信仰上面。他得历经烦恼和失望,饱受痛苦和绝望,才有向道之心。水要淹到脖子,他才着急。不要操之过急,约瑟,且让这位饱学的异教徒享受他的哲学之乐、理念之乐,以及雄辩之乐吧。也许明天,也许一年,或许十年,或许就会发生某种事情,使他的艺术和哲学冰消瓦解;或许是他所爱的女人香消玉殒了,或许是他的独子被人谋害了,或许是落到贫病交迫的地步了。若有那样的事情发生而我们又复与他相见的话,我们可就要试着助他一臂之力了,我们可将我们如何努力驾驭痛苦的法门告诉他。到了那时,他如果问我们:‘你们为什么没在昨天或十年前告诉我?’我们会答:‘那时你正好运当头哩!’
他沉默了片刻,而后,好像忽从恍惚的往事回忆里面醒来一般,接着说道:“我本人也曾一度以教父时代的哲学自娱,甚至到了我已踏上十字架圣道之后,玩玩神学往往也能得到一些乐趣,虽然,有时也感到悲哀得很。我的心念多半逗留在世界的创造上面,尤其是在创造工作完了,世间一切都该美好这个事实上面,因为经上告诉我们:‘上帝看了他所造的一切,看呀,一切都很好。’但实际上,所谓很好,所谓完美,也只是一阵子,也只是乐园完成时的那一阵子,到了下一刻,罪恶和诅咒便因亚当吃了禁果而使完美蒙上了缺陷。有些教师说:创造世界与亚当和知识之树的上帝,并不是独一最高的真神,只是真神的一个部分,只是一个低级的小神,只是一个造物主——物质世界的创造者而已。他们表示,这个世界不但造得不好,而且是一大败着;因此,被造的众生这才受到诅咒而被交给魔鬼一劫的时间,直到作为圣灵的真神亲自决定,经由他的儿子来结束这个被诅咒的一劫。自此以后,他们说,而我也这么想,这个造物主和他的造物将开始消灭,而这个世界也跟着逐渐腐朽,直到一个没有创造、没有世界、没有血肉、没有色欲和罪过,没有色身生、老、病、死的新劫来到,而随之而起的,是一个完美无缺,充满圣灵的得救世界,其间既无亚当的诅咒,亦无永远的处罚和贪欲、繁殖、出生,以及死亡的冲动。对于当前的邪恶世界,我们指责这个造物主甚于归咎人类的始祖。我们认为,如果造物主果真是上帝的话,他就应该以不同的态度创造亚当,或者使他免于受到诱惑而堕落。而我们如此推理的结果是:我们有了两个上帝,一个是作为造物主的上帝,一个是作为天父的上帝,于是我们对于前者予以不加掩饰的批评。我们中甚至还有人作更进一步的争论,说创造根本不是上帝的工作,而是魔鬼的勾当。我们都以为我们这些聪明的想法,有助于救世主和即将来临的圣灵世纪,因此我们推论出各式各样的神、各式各样的世界,以及种种不一的宇宙蓝图。我们彼此辩论、研究神学,直到有一天我发了一场高烧,几乎病得要死。在我昏迷、谵妄的时候,造物主仍然充塞在我的心中。我得浴血奋战,而种种异象和梦魇却愈来愈阴森可怖,直到一天夜里高烧肆虐,使我以为我得杀死我的亲娘,才能解除我这色身的成因。是的,在我昏迷的时候,魔鬼驱使他所有的走狗追逐我、折磨我。不过,我的病却好了,而使我的老友大为失望的是,我成了一个沉默寡言、如愚若鲁的人,尽管肉体的气力很快复元了,但搞哲学的兴趣却一直没有恢复。因为在我逐渐痊愈的康复期中,当那些可怕的高烧幻象消失而我几乎成天睡着的时候,不论日夜,只要有一刹那的清醒,我都感到救主与我同在。我感到气力由他在我身上注入倾出,而当我复元的时候,我又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因为我不再感到他的显示了。那时我对他的显示怀有一种很大的渴望,而将这种渴望视为我最珍惜的财物。但我一旦再听神学的辩论,我就感到我所渴望的东西有陷于消失的危险,就像泉水沉入沙中一样沉入思想与语言里面。朋友,长话短说,那就是我的聪明和神学的末日。自那以后,我一直过着返璞归真的生活。但我对精究哲学、善搞神话,以及会玩我自己曾经沉迷过的那些游戏的人士,既不轻视,也不鼓励。正如我不得不让有关造物主与圣灵神、创造与赎罪之间的关系和实体,继续成为我的不解之谜一样,同样的,我也不得不以这样的事实继续使我安分守己:我无法使哲学家归化为信徒。那不是我的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