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二、听罪神父(第10/12页)

某次,一个人供承犯了谋杀和通奸罪后,狄翁对他的助手说:“谋杀和通奸——听来罪大恶极,当然也是够坏的事,我不妨对你这么说。但我告诉你,约瑟,实际说来,这些世人根本不是真正的罪犯。每当我设身处地以他们的眼光去看时,我都会惊讶地发现到,他们跟儿童完全没有两样。当然,他们既不庄重,又不善良,更不高尚。他们自私、好色、自大,而又好发脾气,但实实在在归根结底说来,他们是天真无知的,天真无知得跟小孩一般无二。”

“然而,”约瑟说道,“你不但时常重罚他们,还活神活现地对他们描述地狱的苦楚。”

“一点不错。他们都是小孩,因此,每当感到良心不安而来向我忏罪时,所要的就是严厉的对待、严格的申诫。至少这是我的观点。你的看法不同:你既不责骂,又不处罚,却以友好的态度,用一个手足的亲吻将忏罪者打发开去。我不是有意指责你,不过是说那不是我的办法而已。”

“毫无疑问,”约瑟迟疑地说道,“但我问你,在我向你告解之后,你为什么没有像对其他忏悔者那样对待我?却静静地吻我一下而对于惩罚的事一字不提?”

狄翁·蒲吉尔以他那双锐利的目光凝视着克尼克。“是我做错了吗?”他问。

“我没有说你做错。那当然是对的,否则的话,那次忏悔对我就不会这么有益了。”

“那就不用提了。话说回来,我倒是确确实实给了一次漫长而又严格的惩罚哩,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我带着你跟我走,将你当我的仆役看待,引你恢复你的任务,迫使你谛听人家忏悔——在你千方百计地想要逃避这种事情的时候。”

神父说罢,将头转了开去;对他而言,这次谈话已经太长了。但约瑟这回却紧迫盯人了。

“你早就知道我会服从你的命令了;我相信在我向你忏悔之前,甚至在我尚未结识你之前,你就已知道我会了,现在我要问你:你这样对待我,果真就是这个缘故么?”

狄翁·蒲吉尔来回踱了几步,然后停在约瑟的面前,以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我儿,世人皆如小孩。而圣人——嗯,圣人是不会来向我们忏悔的。但你我这一类的人,我们苦行僧侣,追求真理的人和潜修至道的人——我们都不是无知的孩童,故而也不是道德教训所可矫正的人。我们是名副其实的罪人,我们是有知识有思想的人,我们是吃了知识之果的人,因此,我们不应像对小孩一样彼此相待,打几棒子,而后听其自然。我们做过忏悔和苦行赎罪之后,不能跑回俗世,像孩童一样纵情欢乐,而后做些事情,然后又彼此相残。我们犯罪不像做一场噩梦,故而也不是忏悔和牺牲所可抛开,我们活在罪的里面。我们绝非天真无知的小孩,我们是积重难返的罪犯,我们住在罪过和良心之火里面,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永远无法偿清这笔巨债——除了等到我们离开这个世间之后,得到上帝的怜悯将我们纳入他的慈怀。约瑟,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能对人说教,不能命你令我悔过的原因。我们并不是犯了某个错误或某个罪过,而是经常不断地永远沉浸在原罪的本身里面。这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只能彼此相知相敬而不能用惩治的办法矫正对方的原因。想必你早就明白此点了吧?”

约瑟温和地答道:“是的,我早就知道了。”

“那我们就不要把时间浪费在闲谈上面了。”老人简捷地说道,说罢,转身走向门口,跪在门前那块石头上面祷告。

时光迅速,数年时间过去了。狄翁神父的体力日渐衰颓,早晨如无约瑟扶持,往往无法站起身来。起身之后,他要祈祷,而祈祷之后,他又站不起来了。于是约瑟再加扶持,而后狄翁神父便整天坐在那里凝视虚空。他的体力时好时坏,有时需要扶助,有时却又可以自力支撑着站起身来。此外,他也难以天天听人忏罪了;有时候,在约瑟代行他的职务之后,狄翁往往要与来宾略叙数语,而后对他说道:“孩子,我的大限近了,孩子,我的大限近了。告诉人们:这儿约瑟是我的继任人。”而当约瑟对这种话表示异议时,老人便以寒光一般锐利的严酷眼神定定地注视着他。

一天,他显得比较强壮,不需扶持也能站起时,他将约瑟叫到眼前,并将他带到小园边沿的一个角落。

“这里是你将来埋葬我的地方,”他说,“我们要一起挖掘墓穴,我想我们还有些时间可用。替我把铲子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