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槙子我觉得女人出面,反而会把事情搞糟,我只是向神佛祈祷。就在这当儿,听到他们被捕的消息,不禁大吃一惊。
审判长那天晚上的事情,你没有对你父亲或其他人说过吗?
槙子没有。
审判长这样重大的事情,况且发生了变化,你对自己的父亲说说,不也是很自然的吗?
槙子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中,父亲什么也没有问。首先父亲是个军人,平素很尊重青年们的热诚,我不愿意把发生变化的消息告诉父亲,那会使一直喜爱勋的父亲大大伤心的。我想,即使我不说,总有一天父亲也会知道的。所以就闷在了自己心里。
审判长检察官有没有要讯问鬼头证人的?
检察官没有。
审判长那么,证人可以退庭了,辛苦了。
——槙子行了个礼,转过去束着白色腰带的和服鼓型结子,也不朝被告席看一眼,就翩然离去了。
……勋紧握拳头,掌心里浸满了汗水。
槙子作了伪证!她作了极大胆的伪证!如果发现是伪证,槙子不但被追究伪证罪,有可能还会被当成被告的同谋。然而,她却不顾这样的危险,作了勋也明知是撒谎的供述。
本多请求将槙子作为证人出庭作证,想必也不知道她要说的全是谎言。因为本多不会冒着职业上的危险,同槙子绑在一起。看来,本多对槙子日记上的全部内容也信以为真!
勋感到自己的地盘丧失了。为了不使槙子陷入伪证罪,他必须牺牲自己最珍惜的“纯粹性”!
那天晚上,槙子要是真的写了这样的日记(虽说这一点是无可怀疑的),那么事后她为何又将那种美丽而悲壮的诀别,立即涂抹成如此丑恶的场面呢?这样的作为是出于恶意,还是不可理解的自我冒渎?不,不是的。聪明的槙子和勋分别之后,立即觉察到会有今日这样的一天,为了亲自出庭作证的这一瞬间,她早已准备好一切,严阵以待了。她为了什么?毫无疑问,她只是为了救勋啊!
勋认为,这明显是槙子告的密,但转念一想,法院是不会故意将一位直接的告密者作为间接证人传唤的。假定槙子是公诉事实的告密者,那么就和今天否定事实的伪证内容明显发生矛盾。随着急速的心跳,眼前连续出现令人不快的想象的几个场面,其中,稍许使勋放心的是,可以将告密者槙子这张花牌丢弃。
能够想到的动机是爱,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敢于冒犯危险的爱。这是怎样的爱啊!如果是单单为了自己的爱,那么,槙子可以把勋最为珍视的东西随便糟蹋而不以为耻。但最使勋苦恼的是,他必须回应她的爱。他不能使槙子成为伪证罪的犯人。同时,知道那夜的真相,可以告发槙子作伪证的人,全世界只有勋一人。而且,槙子也彻底明白这一点!正因为她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作了伪证。她利用一种为勋所最厌恶的手法,设置了一个圈套,即勋通过救出槙子,也因而拯救了勋自身。不仅如此,她还明明知道,勋必然会钻这个圈套!……勋痛苦地挣扎着,他要挣脱捆在身子上的绳索。
再看和自己站在一排的同志们,听了槙子的伪证词会作何想法呢?勋认为同志们是相信自己的,然而他们很难相信,这种公开站在法庭上的证言,彻头彻尾全是虚假的。
槙子作证的当儿,大家犹如被圈起的野兽,夜间于兽舍中悄悄地低吼着,暗暗踢踏着板壁,骤然发散出莫名的不满和浓郁的粪臭,勋于沉默之中,感到大伙儿全身都有了反应。即便一位伙伴鞋后跟蹭到椅子腿上的轻微的响声,勋听来也是对自己的谴责。勋觉察到,狱中那种百般折磨自己的“被出卖”的不安,那种好似在黑暗中摸索掉落在地上的一根针一般的茫然无助的感情,如今却反转方向,犹如黝黑的毒液,迅速浸染着每位同伴的心灵。白瓷花瓶般的纯粹,已经劈劈啪啪炸裂了,满布着衅纹。
被鄙弃也好,被诬蔑也好,这些都能忍受。使他最难忍受的是,根据槙子证言的自然的类推,那突如其来的逮捕,会不会怀疑是勋出卖了同志呢?
洗却这种旷世难以容忍的污点,办法只有一个;为自己拂去这种疑云的也只有一人。那就是勋站出来,敢于揭露槙子的伪证……
——本多呢?其实本多也不相信槙子的日记的内容全都属实,他也不大相信法官会无条件地承认这份日记的法律效果。但本多相信这一点,那就是勋决不会使槙子陷入伪证罪,因为勋很清楚,槙子是在一心一意营救他。
本多希望在被告和证人之间挑起一场战斗。就是说,他要使多情女子感情的晚霞,染红勋所向往的纯粹、透明的密室,逼迫他们进行一场最为真实的白刃战,以至于不得不相互否定对方的世界。只有这种战争,才是勋以往二十年来的半生中,难以想象、甚至难以梦见、却又为“生之必要”所不可或缺的理应熟知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