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第5/11页)
老人对大家的反应毫不在乎,他执拗地重复着。
“是的,是这样的。是二十多年前……”
由此可知,这位证人是否有作证的能力。起初,本多也跟着大伙儿一同嗤笑北崎的年迈昏聩,可是当他嘴里重复老人“二十多年前”这句话时,刚才的嘲笑突然转化为一阵战栗。
本多曾经听清显详细讲述过他在北崎军人旅馆院内厢房里幽会的情景。当时的清显和勋之间,除了年龄相同,外貌一点儿也不相像。但在接近死亡的北崎心里,已经产生的记忆的混乱,同在一座古老房子里发生的事情,色彩或浓或淡,已经超越时光结合到一起。昔日火热的情爱和如今新鲜、热烈的忠义,在超越规矩和摆脱准绳之处所,相互融汇,于被搅混得如泥沼一般生涯的记忆表面上,开出两朵俊秀的红白莲花。从观念上说,也可以看作一朵并蒂莲。这种阴差阳错,在老朽衰迈的北崎心里,犹如积淀的灰色池沼上,欻然闪现一缕奇妙的澄明的光线。而老人一心要攫住这缕莫名的澄净的光线,所以他才不顾众人的嘲笑和检察官的盛怒,顽固地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吧。
本多想到这里,他感到光明耀眼的浅黄的法坛和审判官们玄色的庄严的法衣,在窗外夏日的阳光里,遽然退色了。眼前炫耀着严密而精巧的机构的法律秩序,犹如一座冰城,在夏阳的强烈照射之下,眼看着融解了。北崎确实瞥见了常人眼里所看不到的巨大的光的纽带。夏日的太阳在窗前每一棵松树的枝叶上闪耀着光辉,较之占据室内的法律秩序,确实是更加严峻、更加壮大的光明的源泉。
“辩护人有没有向证人讯问的事情?”
“没有问题。”
听到审判长的话,本多依旧茫然地回答。
“好吧,你辛苦了。请证人退庭。”
审判长说道。
本多发言:
——“……我请求允许在庭证人出庭。证人名叫鬼头槙子。为了饭沼被告和全体被告的利益,请求调查举事日前三天,饭沼被告翻然悔悟的事实。另有一份当时证人记下事实经过的日记,请求根据这份日记进行讯问。”
刑事诉讼法中没有在庭证人的规定,但根据搜集证据的需要,审判长征得检察官和陪审席的意见后,可以予以承认。本多律师就是利用这样一个惯例。
审判长征求检察官的意见,检察官冷然地接受了,同时表现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审判长随之转向右陪审席商量了一会儿,又转向左陪审席商量了一会儿,最后说道:
“可以,准许。”
这时,身穿明石产花格子和服、系着白色博多织的腰带的槙子出现在法庭门口。雪白的肌肤冰清玉洁,乌黑的鬓鬟和蓝色的衣领,轮廓清晰地托起一张渺远的风景般的沉静的脸庞。一双动人的莹润的眸子下面,犹如毛刷倏忽掠过画布,留下一抹薄暮般的衰老。倾斜着的带扣中央,点缀着一颗浓绿的翡翠香鱼。那枚坚硬的玉石绿色的光泽,紧紧兜勒着过于宽松的衣着,凸显了窈窕的身段。一副毫无所动的风情下,掩映着纤细的情感,她的木然不觉的表情里隐藏着的不知是忧愁还是冷笑。
槙子对勋瞧也不瞧一眼,径直走向证人台,于是,勋只能看到槙子清凉的背筋和鼓胀的腰带结子。
“我宣誓,我将凭着良心,既不隐瞒也不添加,将全部事实陈述清楚。”
审判官宣读完这份誓词,被送到证人台,槙子手指毫不颤动地签上字,又从衣袖掏出小小印盒来。她用美丽的手指捏住细细的象牙印章,用尽力气一按,在一旁守着的本多,瞬间里瞥见她那手指缝里露出一点血红的印记。
本多的桌面上,摆着槙子同意公开的日记。本多顺利地将这日记作为文字证据,并且如愿以偿地实现了责成槙子出庭作证的请求。不过,他还摸不透审判长未进行任何阻难的真正意图。
……
审判长你是通过什么关系和被告认识的?
槙子家父同勋君的父亲很熟悉,况且,家父也很喜欢年轻人。他经常到我家来玩,彼此交往,比亲戚还要亲热。
审判长你同被告最后见面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槙子是去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晚上,他到我家来玩。
审判长你交来的日记内容上有出入吗?
槙子没有。
审判长……下面请辩护人讯问。
本多律师好的,这日记本是你去年的日记吗?
槙子是的。
本多律师这是一种不受页码限制的所谓自由体日记,你很久以来一直坚持写这种漫长的日记吗?
槙子是的,是这样的。我一年四季也写和歌……
本多律师你从来就是不改页数,空下一行,接着写第二天的日记,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