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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敌兵何时追迫而至,大野不忍砍下表哥的人头,但还是听从吉冈的规劝,终于举起刀来。他仔细揩拭敌人的污血,清洗刀身,高高举起,瞥了一眼对他深深点头的表哥的脸色。吉冈帮忙抱住太田的身子,使他面对东方而端坐着。但表哥已经无法使他上半身挺起来,正要倒向前方的一刹那,大野挥动刀锋砍了下去。
其三升天
金峰山位于熊本城西六公里处,其名仿照大和称为灵山第一峰,山顶供奉着藏王菩萨。
这座小型祠堂来历久远,据说元弘三年,菊池武重公于此地作战时前来参拜,蒙赐神助,从而获胜。为了谢恩,他重新翻修殿堂,亲自一刀三礼,制作这尊神体奉纳于此。
这尊神体,玉立山顶,一手加额,那身姿似乎是在遥望我军的气势。那是胜利的姿影。然而,举兵翌日早晨,也就是阴历九月九日,重阳佳节之朝,殿堂周围一下子拥来一帮子人,他们或坐或站,强忍着凛凛秋风渗入伤口的痛楚,茫然四顾。他们不是别人,正是溃逃到这里的四十六名败兵残将。
祠堂周围只有几排散散落落的老杉树,澄净的朝阳透过枝叶留下条条阴影。小鸟鸣啭,空气清新。人们身上沾满泥血的衣服,疲弊的脸上依然放射着余烬的目光,由此可以窥探昨夜血腥的战争阴影。
四十六人之间,有石原运四郎,有阿部景器,有鬼丸竞,有古田十郎,有小林恒太郎,有田代仪太郎和仪五郎兄弟,有浦盾记,有野口满雄,有鹿岛瓮雄,有速水宽吾。他们一个个沉默不语,只顾眺望着海面、山峦,还有依然冒着残烟的熊本城郭。
一群人坐在斜坡上,摘下黄色的野菊揉搓着,一面染黄手指,一面凝视着大海对面的岛原半岛。
本来天亮之前,还可以选择海路逃走的,神风连的加加见十郎等人,获得某旧藩主大户人家的帮助,准备了六艘大船,今早不巧碰上罕见的大退潮,船体尽皆陷在淤泥里,推不走,拉不动。这样磨蹭下去,追兵迫近,神风连只好舍船上陆,登上金峰山顶。
向山麓放眼望去,山间的襞褶里点缀着村落,很高处都开辟成田地。从这里可以看到白花灿灿的树木,以及稻谷丰穰的田野。晾晒补丁坐垫般的村落,环绕着绿树茂密的山林,早晨敏感的光亮,于细密的明暗中,层层相叠,在山间悠缓的凹凸中扩展开来。这些都是同神风连过着不同生活的人家,他们的心中从未泛起过战争胜败的感慨吧?看样子,那是一种平稳而没有起伏的生活。
由河内向西,形似海马的绿色的海角伸长着脖子。西侧白川河口的淤泥向海面展开呈扇形。由附近山峡各个村落上空游弋的鹞鹰的翅膀上移开视线,再看看河口的淤泥,犹如一只巨大的鹞鹰,展现着茶褐色斑驳而污秽的羽翼。
眼下的大海,是位于有明海和天草滩之间岛原半岛所包围的海峡。海水一片蔚蓝,海峡中央分布一条巨大的淡墨色的潮流,在志士们的眼里,犹如闪烁不定的神示的文字。
失败的早晨,风景无限美丽。清澄,无垢,静谧。
对岸的岛原半岛,以云仙山为中心向左右展开裙裾,群山的襞褶之间整齐地分布着一排排房屋,清晰可睹。云仙的峰顶雾霭缭绕,西北方佐贺县多良岳烟霞迷蒙,山体隐约可见,那里的天空横斜着一段段光怪陆离的神圣的彩云。
这群人看到这番情景,心中想起樱园先生关于升天秘说的训诫。
大凡要登天,必须攀登天柱或渡过天桥,两种道路没有什么不同。天柱天桥,自古有之,但身子污秽的俗众既然目不能见,也就不会想到利用天柱天桥升天之类的事。祓除自身的污秽,清心寡欲回到往古,就能和上古神人一样,亲自看到天柱天桥就在眼前,由此即可登上九天云霄。
山上的云影神光离合,令人感到,天桥如今不就浮现在眼前吗?要是这样,那就不再久等时光的流逝,欣然自刃赴死好了。
——另一方面,站在山崖上面对东方的一群人,一直凝视着缕缕细烟袅袅升起的熊本城。
眼皮底下,荒尾山突起的左方,天狗山、本妙寺山、三渊山等,向前方的杉树林方向层层叠起。远方,石神山的山容宛若从背后望着昂起头颅的石狮子,深深突向街衢。熊本是座多森林的城市,从这里望过去,森林比房屋还要浓密,重重叠叠,熊本城的天守阁就屹立在森林的中央。藤泽台一带,尽收眼底。昨夜十一时开始的仅仅三个小时的战斗以及后来的惨败,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似乎大家眼下仍在挥舞利刃奔驰于军营的庭院;又好像洒满朝阳的营房院内,猛火和魔幻以及虚幻的神兵正在继续厮杀。大家似乎都在做梦,仿佛他们不是为躲避追兵而登上金峰山,而是站在山顶,像眺望古战场一般而眺望昨夜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