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7/28页)
一个声音说:“嗨!走开,我们已经满了。”
耐特尔擦亮一根火柴,举了起来。他们看见地板四周全是士兵,靠墙坐着,大多数已经睡着了,少数人躺在地板中央,但还有多余的空间。火柴熄灭了,耐特尔按着特纳的肩膀让他坐下。特纳把破砖碎瓦从屁股下拨开时,感觉到衬衣已湿透了,可能是血浸的,也可能是其他某种液体,不过暂时还不觉得痛。耐特尔把军大衣裹在特纳的肩上。特纳的脚这时不用再支撑全身的重量了,一种解脱的狂喜从脚底向上升腾,透过双膝。他知道,这个晚上,不管耐特尔可能会有多么失望,他也不愿意再动一步了。一整天步行的颠簸劳累在向地板上转移,特纳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能感觉到地板在他身下倾斜、晃动。这时候,要吃点东西而又不引起别人攻击成了一个难题。然而,要生存,自私总是免不了的。特纳暂时还没有去拿东西吃,脑子里空空荡荡的。过了一会儿,耐特尔用肘轻轻地把他推醒,把一瓶酒偷偷地塞到他手里。特纳嘴对着瓶口,把酒倒入口中喝了起来。有人听到了他的吞咽声。
“你喝的是什么?”
“羊奶。”耐特尔说。“还热呢,来一点吧。”
传来一声咳嗽,接着,像浆糊一样的温热的东西落在特纳的手背上:“你这龌龊的东西,说你呢!”
一个更加气势汹汹的声音说道:“闭嘴!我睡不着觉了。”
耐特尔悄然无声地从他的帆布包里摸索出粗红肠,切成三片,把其中一片和一块面包一起递给了特纳。特纳伸出两腿直挺挺地躺在混凝土地板上,用军大衣蒙住头,这样既能盖住他咀嚼的声音,又能遮掩住肉的香味。虽然大衣底下的空气很闷浊,虽然碎砖块、粗砂石挤压着他的脸颊,可他却开始吃起了他有生以来最香的一顿饭。伴着脸上散发的香皂味,他大口地嚼着染有军用帆布包味的面包,狼吞虎咽地吃着香肠。食物下了肚,立刻生出一团热流,充盈到喉咙和整个胸腔里。他想起了一生中走过的这些路,一闭上眼睛,浮动的沥青路面和他那大步行走的皮靴就在他的脑海里忽隐忽现。他咀嚼食物时,连续有好几秒钟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到了另一段时空里,此时一颗糖衣杏仁正温暖舒服地躺在他的舌头上,而杏仁的香甜则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他听到别人在抱怨地下室里太冷了,而他有大衣裹着,觉得很高兴。想想两位下士把军大衣扔掉的时候他阻止了他们,一种父亲般的洋洋得意感便油然而生。
正像特纳和耐特尔刚才一样,一群士兵又进来寻找掩蔽的地方了,他们划亮了一根又一根的火柴。特纳对他们充满了敌意,他们那英格兰西南部地区的庞杂口音让他恼火。他像地下室里的其他所有人一样,想叫他们滚开。然而,他们在稍微远离他脚头的位置找到了一块地方。一阵白兰地的气味飘了过来,特纳对他们更加怨恨了。他们在收拾睡觉的地方,发出很大的声响。这时,沿着墙边有个声音大声喊道:“该死的土包子!”新来的士兵中,有一个人东倒西歪地朝发出那个声音的方向走去。看来,片刻间一场架就要打起来。但是,黑暗和人们困倦的抗议声维持了这里的安宁。
不久,地下室里只剩下了平稳的呼吸声和打鼾声。特纳身下的地板好像仍然在倾斜着,接着,又变换出坚定的行军步伐的节奏。特纳又一次发觉脑袋里的一些记忆在折磨他了,他身上烧得厉害,一点力气都没有,根本睡不着。他从上衣里面摸出一小捆她的信。我等着你。回来。这些话不是没有意义的,但这时没有感动他。一个人等另一个人就像一个加法算式,就好像里面不带有任何情感——这已经是再清楚也不过的了。等待。简单地说,就是一个人什么也不干,让时光流逝,另一个人姗姗靠拢。等待是一个沉重的字眼,特纳感觉到它正在向自己压来,沉重得像一件厚厚的大衣。地下室里每个人都在等待,沙滩上每个人都在等待。她也在等待,是的,但那又能怎么样呢?他试图想象出她讲这句话的声音,可是,在怦怦的心跳声里他听到的是自己的声音,他甚至回忆不出她的面容。特纳迫使自己去想这一新的处境,新的处境应该能让他高兴起来,因为错综复杂的事情没有了,紧急迫切也已经消失了,布里奥妮愿意改变她的证言,她会重写过去,给蒙冤者平反昭雪。可是这年代什么叫有罪呢?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每个人都是有罪的,每个人又都是无罪的。没有人会因一次证词的改变而得到拯救,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没有足够的笔和纸,没有足够的和平和耐心来记录下所有证人的供述,来收集事实真相。而且证人们也是有罪的。人们整天都在目睹着彼此犯下的种种罪行。你今天没杀人?可是对多少人的死你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在这儿,在这个地下室里,我们会对这个问题闭口不谈,会借助睡眠来忘掉它,布里奥妮。特纳伴着嘴里的甜杏仁味,想着布里奥妮的名字。这名字那么离奇,好像不太确实,他怀疑自己有没有记对。塞西莉娅的名字也是一样的感觉。以前,难道他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名字是怪异的吗?就连这个问题在他的思绪里也很难逗留许久。他在法国这儿有这么多没做完的事情,对他来说,推迟回英格兰似乎是合情合理的,尽管他的行包——奇异、沉重的行包——已经打点好了。要是把它们丢在这儿就回去,没有人会注意到它们。那是隐而不见的包袱。他必须回去,必须从那棵树上找到那个男孩。以前他曾经有过这一经历,他曾回到过那个地方,在一棵树下找到了双胞胎,再没有其他任何人,他背起皮埃罗,抱起杰克逊,穿过公园。两个男孩这么重!他爱塞西莉娅,爱这对双胞胎,爱飞黄腾达,爱黎明的曙光以及黎明时分不可思议、闪烁发光的薄雾。可是迎接他的是怎样的一队人啊!虽然这时特纳对这样的事已经习以为常了,觉得它就跟家常便饭一样,可是那个时候,在他还没有浑身麻木,还没有变成一介俗人之前,在麻木还是件新奇事物的时候,在一切才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却能强烈地感觉到它。想当初,塞西莉娅一路奔跑,穿过沙砾,来到打开的警车车门旁,对他说:噢,我与你相爱时,/我清白又勇敢。这一幕令他牵肠挂肚。因此他要沿着原来的路返回去,走回所有他们已经完成的撤退的道路,穿过那一片片干涸而又令人意志消沉的沼泽地,绕过桥上那位凶巴巴的陆军中士,经过那个被炸弹摧毁的村子,顺着缎带似的大路——它绵延在数里起伏的农田里——留意村寨旁左边的小径,来到鞋店的对面,再往前走两英里路,跨过有刺的铁丝网,穿过森林和田野,来到兄弟们的农场里小住一晚,第二天,在金黄色的晨光中,靠着指南针的指引,匆匆穿过那块拥有星罗棋布的小洼地、纵横交错的小溪、采花酿蜜的蜂群的壮丽的土地,踏上向上倾斜的人行道,来到铁路旁边那所令人悲痛的农舍,来到那棵树下。从软泥里把一块块烧焦的条纹布片和男孩睡衣裤的碎条拾起来,然后把他,把那位可怜的、肤色苍白的男孩放下,给他举行一场像模像样的葬礼。一个多么俊秀的孩子。让他这有罪的人埋葬那无辜的孩子,不让任何人改变证据。可是要帮他挖墓穴的迈斯在哪里呢?那个勇敢的鲁夫·迈斯下士。特纳不能离开,因为这儿有更多没做完的事情,而且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必须找到迈斯。但是首先他必须重走那么多里路,向北返回那位农夫和他的狗还跟在犁后面走着的那块田地。他必须问那位佛兰芒妇人和他的儿子,他对他们的死要不要负责任?有时候,在一阵阵突发奇想的自责中,一个人要承担的事情太多了。那位妇人可能会说不要——佛兰芒人不会要他对任何事情负责。她会说:你千方百计想帮助我们,只是没能带着我们穿越那块田地。你携带着双胞胎,而不是我们,不是。不,你没有罪。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