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0/28页)
他们走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在前方一里以外的地方,他们看见了横跨贝尔格菲尔纳运河的大桥。灰黄色的烟雾从四周的田地里翻腾而起。此时此刻,举目远望,一路上不见农舍或谷仓。一股腐肉的气味夹杂着烟雾向他们扑面飘来——成百上千匹战马横尸田野,垛成一堆。不远处,堆积如山的制服和毛毯在阴燃闷烧。一位肌肉发达、拿着大铁锤的一等兵正在砸碎打字机和油印机。两辆救护车停在路边,后门敞开着,里面传来伤员的呻吟声和叫喊声。其中一位伤员一遍又一遍地叫嚷着,那不是痛苦的叫声,而是愤怒的呐喊:“水,我要水!”和众人一样,特纳继续向前走去。
人群又重新聚成一堆。运河大桥的前面是一个交汇点。在沿运河的路上,一支由三吨货车组成的护送队正从敦刻尔克方向朝交汇点走来,军警正设法把它们引入田野那边马匹所在的地方。但是军队蜂拥着要穿过马路,迫使护送队停了下来。司机们靠在喇叭上,大声地咒骂着。人群越来越拥挤,货车里面的人都等得不耐烦了,纷纷从后车厢爬了下来。突然有人大喊一声,“赶快隐蔽!”人们还来不及环顾四周,制服堆成的小山爆炸了,暗绿色的哔叽碎片像雪花一样飘了下来。更近处,一个炮兵小分队正在用铁锤砸碎步枪瞄准器和枪栓。特纳注意到,其中一个士兵一边捣毁他的榴弹炮,一边在嘤嘤哭泣。在这块田野的入口处,一位牧师和他的文书正在把几箱祈祷书和《圣经》用汽油浸湿。士兵们穿过田地,向海陆空军小吃部的一个垃圾堆走去,寻找香烟烈酒。当有人发出欢呼声时,就又有十几人从路上跑过来加入寻找的行列。有一群人坐在农场门前,正在试穿新鞋。一位双颊麻痹的士兵推着一箱粉红色和白色果汁软糖从特纳身边经过。一百码以外,由惠灵顿长靴子、防毒面具和斗篷组成的垃圾堆被点燃了,刺鼻的烟雾笼罩了向桥边进发的人们。车队终于开始移动了,拐进了运河以南最大的一片区域。军警就像郡集市管家,正在指挥停车,将它们排列成行。货车加入到了半履带式车辆、轻型摩托车、履带式小型装甲车和活动厨房的行列中。与平时一样,致残的办法甚为简单——散热器里挨上一颗子弹,那发动机就运转了起来,最后终于卡住了。
这座桥由冷溪警卫队把守。两堆整齐码放的沙袋挡住了道路,用来架放机关枪。士兵们胡须光洁,目光冷漠,神气十足地默默看着那些拖拖拉拉、杂乱无章的人群通过。在运河对岸,漆成白色的石头整齐地铺成一条小路,通往一座小棚,这里就是文书室。远处河岸上,警卫们按照划分给自己的区域分别朝东西两个方向挖掘战壕。沿河而建的房屋早已被征用了,屋瓦被打穿,窗台上堆起了沙袋,以安架机关枪。一名凶神恶煞般的中士在桥上维护着秩序。他正护送一名中尉坐上摩托车。桥上禁止任何交通工具通行。一个提着一只鹦鹉鸟笼的男人被打发走了,没能顺利过桥。中士还从桥上调走一些士兵去修筑防御带。他呼来喝去,比可怜的少校威风多了。一支小分队人数慢慢增多,怏怏不乐、懒懒散散地站在文书室旁。当特纳和两位下士还远离大桥时,他们同时看到了眼前的情景。
“妈的,他们会为难你的,伙计,”迈斯对特纳说道。“可怜、该死的步兵。你要是想回家找骚娘去,那就夹在我们中间,一瘸一拐地走吧。”
尽管特纳觉得好没面子,但他主意已定。他将胳膊搭在两位下士的肩膀上,一起磕磕绊绊地蹒跚前行。
“记住,出左脚,长官,”耐特尔说道,“你是想要我用刺刀戳穿你的脚吗?”
“非常感谢。还是不劳您大驾了。”
他们过桥时,特纳垂首低头,这样他就不用瞧见当班中士那恶狠狠的眼神,不过他仍然可以感受到那道凶光。忽然,他听到咆哮般的命令:“喂,你!站住!”就在特纳身后,一个倒霉蛋被拉了出去,他将为阻击两三天内必定发生的大屠杀助一臂之力,而正在这时最后一名英国远征军士兵挤进了船舱。在特纳低垂着头的时候,他确确实实看到了一艘长长的黑色驳船从桥下穿行而过,朝着比利时的菲尔纳驶去。船夫坐在舵柄前,抽着烟斗,木然地看着前方。身后十英里处,敦刻尔克火光冲天,烈焰熊熊。在他前面的船头上,两个男孩弯腰伏在一辆倒放着的自行车上,大概在修补车胎吧。一排洗过的衣物——其中有几件女人的内衣——挂在外头晾晒。舱内飘来一阵烧洋葱和大蒜的味道。特纳和下士过了桥,走过粉刷过的岩石,这些岩石如今成了训练营地和一切繁文缛节的遗迹。连部办公室内,电话铃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