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我的车(第9/11页)
调酒师拿来另一杯加冰威士忌,将湿润膨胀的纸杯垫换成新的。这时间里,两人保持沉默。
“明白?怎么明白?”调酒师离开后,家福再次问道。
高槻左思右想,眼睛中有什么在微微动摇。此人在困惑,家福推测,正在这里同想就什么合盘托出的心理剧烈争斗。但最终,他总算在自己内心控制住了那种动摇。并且这样说道:“我的意思是说,女人在想什么,我们一清二楚基本上怕是不大可能的。无论对方是怎样的女性。因此,我觉得好像不是你有什么盲点,不是那样的。假如说那是盲点,那么我们的人生全都有大同小异的盲点。所以,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那么责备自己。”
家福对他的说法想了一会儿。“不过,那终究不过是泛泛之论。”
“说的是。”
“我现在谈的是死去的妻和我的事,不希望你那么简单归结为泛泛之论啊!”
高槻沉默了好一阵子。转而说道:“据我所知,你的太太实在是好得不得了的女性。当然,我所知道的,我想都不及你关于她所知道的百分之一。可我还是这样深信不疑。能和那么好的人一起生活二十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应该感谢的,我由衷地这么认为。问题是,哪怕再是理应相互理解的对象、哪怕再是爱的对象,而要完完全全窥看别人的心,那也是做不到的。那样追求下去,只能落得自己痛苦。但是,如果那是自己本身的心,只要努力,那么努力多少就应该能窥看多少。因此,说到底,我们所做的,大概是同自己的心巧妙地、真诚地达成妥协。如果真要窥看他人,那么只能深深地、直直地逼视自己。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些话似乎是从高槻这个人身上某个幽深的特别场所浮上来的。尽管可能仅是一瞬之间,但他终究打开了封闭的门扇。他的话听起来是发自内心的无遮无拦的心声。至少那不是表演。这点显而易见。他并非那么擅长表演的人。家福不声不响地盯视对方的眼睛。高槻的眼睛这回没有避开。两人久久地相互对视。并且在对方的眸子中发现了遥远的恒星般的光点。
两人仍握手告别。走到外面,正下着细弱的雨。身穿驼绒色风衣的高槻伞也没撑就走进雨中。他消失之后,家福一如往常盯视一会儿自己的右手。同时心想:那只手爱抚妻的裸体来着。
但不知何故,即使这么想,这天也没有产生窒息般的感觉。只是觉得那种情况恐怕也是有的。大概也是有那种情况的。说到底,那不就是肉体吗?家福自言自语,不就是很快变成小小的骨和灰的东西吗?更值得珍惜的东西肯定在此之外。
假如那是盲点,那么我们的人生全都有大同小异的盲点。这句话久久回响在家福耳中。
“和那个人作为朋友交往了很久?”渡利盯着前方车列问道。
“朋友式交往大致进行了半年。每月在哪里的酒馆见面两三次,一起喝酒。”家福说。
“后来再也不见了。约我的电话打来也不理睬。我这边也不联系。一来二去,电话也不再打进来了。”
“对方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或许。”
“说不定受伤害了。”
“有可能。”
“为什么突然不见了呢?”
“因为表演的必要已经没有了。”
“因为表演的必要没有了,所以作为朋友的必要也没有了,是吧?”
“那也是有的。”家福说,“不过也因为别的。”
“别的是怎样的?”
家福沉默良久。渡利依然叼着没有点火的香烟,瞥了一眼家福的脸。
“想吸烟,吸也可以的。”家福说。
“哦?”
“点火也可以的。”
“车篷还关着……”
“没关系。”
渡利放下车窗,用车上的打火机点燃万宝路。随即深深吸了一口,香甜地眯起眼睛。在肺里留了片刻,而后缓缓吐出窗外。
“要命的哟!”家福说。
“那么说来,活着本身就是要命。”渡利说。
家福笑了。“倒是一种想法。”
“第一次见您笑。”渡利说。
给她这么一说,或许真是那样,家福心想。并非演技的笑真可能时隔好久了。
“一直想说来着,”他说,“细看之下,你非常可爱,一点儿也不丑。”
“谢谢!我也不觉得丑,只不过长相不很漂亮罢了。就像索尼亚。”
家福约略惊讶地看着渡利:“看了《万尼亚舅舅》?”
“成天零零碎碎没头没脑听台词时间里,就想了解是怎样的故事。好奇心在我也是有的。”渡利说,“‘啊,讨厌,忍无可忍,为什么生得这么不漂亮呢?实在讨厌死了!’一个悲情剧,是吧?”
“无可救药的故事。”家福说,“‘啊,受不了,救救我吧!我已经四十七了。假如六十死掉,往下还必须活十三年。太长了!那十三年该怎么熬过呢?怎么做才能填埋一天又一天呢?’当时的人一般六十就死了。万尼亚舅舅没生在这个时代,也许还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