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第2/4页)

时钟敲了八下。列夫紧张地朝窗外望了一眼。外面下起了毛毛细雨,街灯笼罩在了氤氲的水汽里,人行道上残留着尚未化尽的白雪。这是个相对温暖的圣诞节。几条庆祝德国新年时留下的浅色纸带挂在街对面的阳台上,在夜色中瑟瑟飘动。这时前门门铃突然响起,列夫顿时觉得有一股电流直冲太阳穴。

塞拉菲姆比以前更高更胖了。他一边夸张地大口喘着气,一边抓起列夫的手。两人都满脸堆笑,却都没有说话。他穿着一件厚厚的俄式大衣,领子是阿斯特拉罕羊羔毛做成的,用钩子固定在大衣上,戴着一顶国外买的灰色帽子。

“到这边来,”列夫说,“脱下外衣吧。来,我给放这儿。我这地方好找吗?”

“我是乘地铁来的,”塞拉菲姆气喘吁吁地说,“还行,还行。这么说这就是……”

他有点夸张地舒了一口气,坐到了扶手椅上。

“茶马上就好。”列夫赶紧说道,边说边摆弄洗涤池里的酒精灯。

“天气真是糟糕。”塞拉菲姆一边抱怨一边搓手。其实外面相当暖和。

酒精装在一个铜质球体里,拧一下大头螺钉,酒精就会渗进一个黑色的凹槽。但每次只能渗进一点点,然后拧紧螺钉,再拿火柴一点。一股微弱的淡黄色火苗蹿了出来,沿着黑槽流动,最后渐渐地熄灭了。这时再打开阀门,随着噗的一声响(金属底座处有一个高高的锡制茶壶,壶侧面有个很大的黑点,好像受过伤一般),就冒出来一股与刚才的黄火苗极不相同的蓝青色火苗,形状宛如一个饰有锯齿状边的蓝色皇冠。列夫对酒精灯的工作原理并不知晓,对此也毫无兴趣,只是按房东教的照做而已。塞拉菲姆一开始只是扭过头来看他摆弄酒精灯,不过他因身子发福,头只能扭到一定程度,于是后来干脆起身靠近,两人一起探讨这一设备。塞拉菲姆一边解释着它的工作原理,一边用手轻轻来回拨弄着螺钉。

“嗯,你过得怎么样?”他问道,然后又躺回到他坐着有点挤的扶手椅上。

“这个嘛——你也看得出来,”列夫说,“茶马上就好了。你要是饿了,我这里还有点香肠。”

塞拉菲姆谢绝了,使劲地擤了鼻子,谈起柏林来。

“他们已经赶超美国了,”他说,“看看这儿的交通就知道了。这个城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你知道,一九二四年我在这儿待过。”

“那时我住在布拉格。”列夫说。

“我知道。”塞拉菲姆说。

沉默。两人都紧盯着茶壶,仿佛那里马上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似的。

“水快开了,”列夫说,“先吃点糖果吧。”

塞拉菲姆拿了点糖,左边的脸颊动了起来。列夫还是不想坐下,因为一坐下就意味着要正式聊天了。他宁愿站着,或是在餐桌与床、床与水槽之间来回转悠。几片枞树叶散落在已经褪色的地毯上。突然,微弱的嘶嘶声停了。

“灯坏了。”塞拉菲姆用俄语说。

“我们能修好的,”列夫急忙说,“一会儿就能修好。”

原来是瓶子里没酒精了。“真可恶……你看,我得去房东那儿弄点酒精来。”

他出门穿过走廊,朝房东住处走去——真是傻到家了。他敲了敲门,但没人应答。不给一盎司的关注,便是一磅的蔑视。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句话?那是学童时代的一句格言,受到取笑不予理睬时就这么说。他又敲了敲门。到处一团漆黑。房东出去了。他摸着黑往厨房走去。厨房早就锁上了,似乎料到他会来一般。

列夫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与其说他是在考虑酒精的问题,不如说是趁机享受一下独处的那份轻松。回到那个气氛紧张的房间,跟一个安心坐在那里的陌生人促膝而谈,那是何等的痛苦。跟他能聊些什么呢?聊一聊以前某一期《自然》杂志里论法拉第的文章吗?不行,这行不通。他返回房间,看见塞拉菲姆站在书架旁,翻看着那些破书残卷。

“荒唐,”列夫说,“真是闹心。看在老天的分上,请原谅。也许……”

(也许水马上就开了?不,水才刚刚温热呢。)

“没关系。说实话,我并不是很喜欢喝茶。你读过很多书吧?”

(他是否应该下楼去小酒馆买些啤酒呢?可是钱不够,那里也不能赊账。真该死,他把钱都花在糖果和圣诞树上了。)

“对,读过一些,”他大声说,“真不好意思,太不好意思了。要是房东在……”

“算了,”塞拉菲姆说,“我们就不喝茶了。就这么着吧。对,就这么着。那你的情况大致如何?身体怎么样?感觉还好吗?健康是最重要的。我嘛,不怎么看书。”他斜眼瞥了一眼书架,继续说道,“没有时间看。那天在火车上我碰巧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