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5/94页)

刚被年轻人认出时的那一点惊愕或者不快,很快让塞特姆布里尼漂漂亮亮地遮掩了过去。他显得兴致极佳,在介绍三人认识时不住地开玩笑——例如,他称纳夫塔作“玄学大师”。他说,欢乐“在他胸中过着奢侈的生活”,就像阿莱迪诺[9]说过的;这是春天的功劳,这样的春天他要赞美。三位先生都清楚,对山上的这个世界他心里不无反感,也从来不曾隐讳过自己的反感。可山上的春天却光荣伟大!——它甚至使他能暂时地容忍这地方的种种可憎可怕。它丝毫没有平原上的春天那种令人烦躁和心慌意乱的特性。没有心灵深处的沸腾!没有腻人的香气,没有窒息胸怀的烟雾!只有清朗、干燥、欢快、明媚!这正合他的意,真是太好太好啦!

四个人不那么整齐地并排走着,只有迎面来人的时候,作为右翼的塞特姆布里尼才让到车道上去;还有,就是个别成员落后了再赶上来,例如走在左边的纳夫塔或夹在作家和表兄约阿希姆之间的卡斯托普,队形也会暂时被打乱。纳夫塔的笑总是很短促,嗓音因为鼻塞而沉浊沙哑,说起话来让人想到利用啃剩的骨头敲破汤盆的声音。这当口儿他把脑袋朝意大利人歪了歪,拖长调子说:

“听听这位伏尔泰的高徒,这位理性主义者吧。他赞美自然,因为它甚至在最生气蓬勃的季节也不用神秘的雾气来扰乱我们的心境,而是保持着古典的干燥乏味。请问潮湿用拉丁语怎么讲来着?”

“幽默,”塞特姆布里尼把脑袋扭向左边大声道,“我们的教授谈论自然时的幽默就在于,他也像西奈半岛的圣女卡塔琳娜一样,一看见红色的樱草花就想起了耶稣基督的创伤。”

纳夫塔反驳:

“这与其叫幽默,不如叫诙谐。无论如何,这都叫将精神注入自然中。自然必须有精神。”

“不,”塞特姆布里尼压低嗓门,没再完全扭过头,只是把嘴靠近左肩,答道,“自然绝对不需要您的精神。它本身就是精神。”

“难道您的一元论还不让您感到乏味吗?”

“啊,您不打自招,您之所以敌意地分裂世界,硬将上帝和自然拆散,原来是为了寻找乐子!”

“有意思,您竟把我谈到激情和精神时想到的东西,称之为寻找乐子。”

“想想吧,您这位不惜用那么伟大的词语来指称那么卑微的欲望的学者,有时候也称我为演说家是不是?”

“您仍然坚持说精神是微不足道的。可它并不因此就丝毫改变它生就的二元性。二元论,二律背反,这是能动的、满怀激情的、辩证的、富有智慧的原则。一分为二地看世界,这就是精神。所有一元论都乏味无聊。亚里士多德总喜欢挑起争端。”

“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把普通的理念存在,移到了多数个体之中。这是泛神论。”

“错啦。您这不是亚里士多德,您这是托马斯和波纳文图拉,您赋予个体以物质性,把事物的本质从一般中分裂出来,变成单个现象,从而使世界脱离与最高理念任何形式的融为一体,世界便排除了上帝,对于上帝成了超验的存在。这是经典的中世纪,我的先生。”

“经典的中世纪,好个有趣的搭配!”

“请原谅,经典这个词我用得恰到好处,意思就是一种思想发展到了它的极致。古典的并不总是经典的。我发现您……喜欢随意变换范畴,对绝对的东西有一种反感。您也不喜欢绝对精神。您希望,精神,那不过是民主的进步。”

“我希望咱们俩有一个共同的信念,那就是精神不管多么绝对,它都永远不能成为反动势力的辩护士。”

“然而它永远是自由的辩护士!”

“然而?自由是人类之爱的法则,不是虚无主义、心怀恶意。”

“显然您害怕什么来着。”

塞特姆布里尼把胳膊往脑袋上一甩。争论戛然而止。约阿希姆惊奇地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汉斯·卡斯托普则扬起眉毛,盯着脚下的路。纳夫塔说起话来果然词锋犀利,有根有据,而且保留了继续攻击的自由。特别是他在反驳对方时的那一声“错啦!”先是撮起嘴唇,然后嘴紧紧地一闭,着实叫人不舒服。塞特姆布里尼与他争论时多半表现得轻松愉快,但在他强调基本观念的一致性时,措词也有几分激烈。眼下纳夫塔不吭声了,他便趁机向哥儿俩讲述他对手的身世;在与纳夫塔的一番论争之后,他认为给哥儿俩一些解释是必要的。纳夫塔也随他讲去,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他是“腓特烈文科中学”高年级的古典语言教授,塞特姆布里尼解释道,接着又以意大利人惯有的作风,把被介绍人的境况大肆地作了一番渲染。他说,他的命运跟他自己的、跟塞特姆布里尼的一个样。五年前,他也因健康原因来到山上,后来确信不得不长期呆下去,便离开他的疗养院,自行找房子住了下来,也就是住在女装裁缝卢卡切克家里。这位杰出的拉丁语学者,一所教会学院的毕业生,正如他自己不那么肯定地表述的,被本地一家高级中学的慧眼发现了,硬请他去当讲师,为学校增光添彩……简言之,塞特姆布里尼为吹捧丑陋的纳夫塔没少卖力气,尽管他们俩刚刚才有过一场玄虚的争论,尽管这场近乎于论战的你一言我一语马上还会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