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3/94页)

入夜,卡斯托普观察星空。他突然产生了对那周而复始的一年四季的兴趣——他在地球上已经历了环绕太阳的二十多次旋转,却还从来不曾关心过这档子事。要说我们不知不觉也用起了“春分”之类的词儿,那也是符合他目前的精神状态。因为近来他就很喜欢卖弄这一类术语;凭着他在这方面新学来的知识,他又让他的表兄大为惊叹。

“现在太阳快靠拢巨蟹座了。”在某次散步途中,他可能这么提起话题,“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这是黄道带上夏天的第一个标志,懂不懂?它将越过狮子座和室女座,靠近两个昼夜平分点之一的秋分点,在九月底,当太阳的位置又正好落在天球赤道上,就跟最近三月份太阳曾进入白羊座一样。”

“我已经昏了头。”约阿希姆有些不快地说,“瞧你在那儿唠叨些什么呀!白羊座?黄道带?”

“可不,黄道带,黄道带。远古传下来的星象标志——天蝎座、猎户座、摩羯座、宝瓶座,要什么有什么,叫你不能不感兴趣!总共十二个,你至少该知道,每一个季节三个,它们有的上升,有的下沉,太阳穿行在围成一圈的星座中间——依我看真是太奇妙了!你想想,在埃及一座教堂的穹顶上甚至将它们画了出来,而且是座供奉美神的教堂,离太拜不远。恰尔德人已经认识它们——请你记住,恰尔德人,一个古老而神奇的阿拉伯—犹太民族,在星象和占卜方面有着高深的造诣。他们已研究过行星运行的黄道带,将它分成十二个星座,即所谓的Dodekatemoria,并一直通行到我们现代。这真叫了不起。这就是人类!”

“瞧你也讲‘人类’了,就像塞特姆布里尼!”

“是的,像他,但不完全。人类是怎么样,就该承认它怎么样;不过那确实已经了不起。每当我躺在那儿仰望着那些恰尔德人已经认识的行星时,我总对他们怀着深深的敬意;要知道他们还不是所有的星都认识,尽管他们很有学问。不过他们不认识的,我也看不见,例如天王星吧,就是新近借助望远镜发现的,在一百二十年以前。”

“新近?”

“我是说‘新近’,要是你允许我与此前三千年作比较的话。不过,当我那么躺着观察天上的行星时,这三千年也同样变成‘新近’了,在我脑子里对恰尔德人自然生出一种亲切的想法,因为他们同样见过这些星星,并且写了有关的诗句。这就是人类啊!”

“哦,是的,你脑子里有些想法挺了不起。”

“你说‘了不起’,我说‘亲切’,——各有所好,愿怎么讲就怎么讲好啦。不过,差不多三个月后,当太阳进入天秤座,日子便会越来越短,直至昼与夜一般长,然后再继续变短变短,圣诞节便到了,这你清楚。可是请你考虑考虑,当太阳穿过冬天的星座即摩羯座、宝瓶座和双鱼座时,日子又开始变长了!因为紧接着便是新的春分点,从恰尔德人开始已经是第三千次,日子往后越来越长,越来越长,夏天又开始了。”

“自然是这样。”

“才不哩,是骗人的把戏!事实上,冬天里日子在变长,而到了六月二十一日这一年当中最长的一天,也就是夏季开始的时候,便开始走下坡路,日子又越来越短,直到冬天。你说‘自然是这样’,可你只要不这么看,你马上就会担心害怕,就会六神无主,抓不着定准。就好像是厄伦施皮格尔[6]在搞恶作剧,春天竟然在冬至开始,秋天竟然在夏至……人似乎总是被牵着鼻子转圈圈,眼睛能看见的老是转折点……圆圈中的转折点。须知这些点全没有延伸线,由它们组成的是一个圆,圆的弧度是不可测知的;不存在方向的持续性,所谓永恒并非‘一直向前,一直向前’,而是‘不断旋转,不断旋转’。”

“够啦!”

“夏至!”汉斯·卡斯托普继续说,“夏至节!满山篝火,人们牵着手,围着熊熊的火焰跳舞!我从未见过,但我听说原始人就这么狂欢,就这么庆祝秋天开始的仲夏之夜,庆祝这一年中的正午和顶尖,从此它便开始走下坡路了。原始人就那么跳啊,转啊,吆喝啊。他们究竟吆喝什么,以他们的纯朴无知——你能够弄明白吗?他们为什么那么兴高采烈,狂欢纵乐?因为又慢慢走向黑暗,或是因为在此之前越来越光明,现在又到了转折点,到了留不住的转折点,到了仲夏之夜,到了十足的高峰,所以在狂喜里夹着伤感?我这么说,用我心血来潮突然想出的词儿。那是一种伤感的狂喜,一种狂喜的伤感,正因为如此,原始人在那儿吆喝,在那儿围着篝火舞蹈;他们这样做,是出于乐观的绝望,如果你乐意这么讲的话,还有,也是对没有定向性、只有无休止重复的圆圈和永恒的恶作剧表示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