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1/78页)

然而,在汉斯·卡斯托普遵命离群独处行将结束之时,天气又变了。入夜都多雾而又寒冷,山谷整个笼罩在湿乎乎的风雪里,室内则充满暖气干燥的气息。白天依然如此,汉斯·卡斯托普禁不住在大夫们早上查房时提醒贝伦斯顾问,到今天他已躺满三个礼拜,请允许他下床吧。

“真见鬼,您已经到时候啦?”贝伦斯说,“让我瞧瞧;真的哩,到了。上帝啊,人怎么会不老呢?这期间您的情况变化不大吧。什么,昨天是正常的?是吗,在六点钟下午测体温之前。喏,卡斯托普,那我也不想说什么,同意打发您返回人类社会就是了。下床去走走呗,伙计!当然是在许可的范围和强度里。过几天给您做透视。请预先记住!”说毕用自己肥硕的大拇指按了按汉斯·卡斯托普的肩头,然后就朝外边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走去,一双充血的、泪汪汪的蓝眼睛紧紧盯着他那苍白的助手……汉斯·卡斯托普离开了“单马栏”。

身裹竖起高领的大衣,脚穿橡胶雨鞋,他第一次陪着表哥走了个来回,一直去到了水槽边的长凳旁;途中,他忍不住提问道,如果他不主动指出已经到期,宫廷顾问大概还会让他躺多久。约阿希姆呢,目光迷茫,张着嘴,像是无望地想叹一声“唉”,冲着空中做了一个“天晓得喽”的手势。

“我的天,我看见啦!”

一个星期过去了,汉斯·卡斯托普终于被封·米伦冬克护士长叫到了透视室里。她可不好催啊。“山庄”疗养院里大家都忙,显然喽,大夫和员工都有干不完的活儿。最近几天又到了新的疗养客:两位鬈发浓密的俄国大学生,穿着扣得严严实实的黑上装,一点儿不漏出内衣白花花的痕迹;一对荷兰夫妇,座位安排在了塞特姆布里尼那一席;一个墨西哥驼背儿,频频地以呼吸急促的哮喘让同桌的人饱受惊吓。他用铁爪一般的长手抓住他的邻座,不管是男是女,抓的牢得就像两把铁扳钳,吓得人家拼命挣扎、呼救。简单讲,餐厅差不多已经满座,尽管冬天的疗养旺季要到十月才开始。汉斯·卡斯托普呢,他的难处在于病的等级几乎不可能使他有要求得到重视的权利。例如施托尔太太尽管又蠢又没教养,病却无疑比他重得多,更别提布鲁门科尔博士啦。要想对待汉斯·卡斯托普没有一些个保留,那就得完全缺少等级观念和处事的分寸——而这样的观念和分寸,又正是院里特有的精神财富。轻病号不算一回事,他时常从交谈中听出来。人们不屑地谈到他们,按照此间奉行的尺度,他们受到藐视,藐视他们的不只是病重些和病很重的人,而且还有自己的病同样“轻微”的人:后者甘愿服从山上的尺度并明确地表现出自我藐视,以此维持他们视为更有价值的自尊。人啊生性如此。“嗨,这家伙!”他们相互在背后说,“这家伙一点儿病没有,根本没资格呆在这里。连个空洞都没得……”这就是精神啊;这种精神,它就是某种具有意义的贵族气派,汉斯·卡斯托普呢生来尊重一切形式的法规和秩序,所以也欢迎这种精神。常言道,入乡随俗。外来者如果取消本地居民的风尚习俗和价值观,那就表现出缺少教养,何况为人敬重的品德既可这样也可那样。即使对于约阿希姆本人,汉斯·卡斯托普也怀着某种尊敬和爱惜之情——并非因为这位资格比较老,是他在这个陌生世界里的向导和依靠——倒恰恰因为他无疑是个“病更重的人”。既然总的形势如此,便不难理解人们干吗喜欢在自己病情许可的范围内尽量夸大事实,以提高自己的身份,好挤进“贵族”的行列。汉斯·卡斯托普也一样,席间有谁问到他的病况,他便来个添枝加叶,而且禁不住沾沾自喜,如果别人用食指指点着警告他,把他当作一个重病在身的人。不过他尽管添油加醋,说实在的仍旧身份微贱,忍耐和收敛显然最适合他的行为举止准则。

他又恢复了前三周在约阿希姆身边已经过惯了的生活方式;它不紧不慢,井井有条,从第一天开始就顺溜得像穿在绳子上往下滑一样,似乎从来未曾中断。事实上那中断也形同乌有,这他第一次在进餐时重新露面就清楚地感到了。虽说约阿希姆挺看重这类事件的里程碑意义,细心地让人在这位归来者的座位前装饰了几朵鲜花,但是桌友们的欢迎并不怎么隆重热烈,与以前不是三周而是三个钟头的别后重逢没多少区别。原因不在他们把这个单纯而殷勤的小年轻不当回事,也并非这些人过分关心自己,关心自己有趣的身体,而由于根本不曾意识到这段间隔时间。而在这一点上,汉斯·卡斯托普也毫无困难地追赶上了他们;要知道,他一如往常地坐在自己桌子挡头的位子上,在女教师和罗宾逊小姐之间,仿佛昨天还最后一次在这里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