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3/78页)

约阿希姆从来不谈爱笑的玛露霞,这也就等于禁止了汉斯·卡斯托普跟他提起克拉芙迪娅·舒舍。为了弥补自己的损失,他偷偷与坐在右手边的女教师交换情报,趁机拿她对那位女病友的溺爱挑逗这老姑娘,搞得她面红耳赤,自己呢却正经八百,俨然他那带着西班牙硬领圈的祖父的样子。他还逼着她讲克拉芙迪娅·舒舍的个人情况,讲她的来历、她的丈夫、她病的性质,总之,告诉他一切新鲜的、值得知道的东西。她有没有孩子呢,他想了解。——哦不,她哪里有。像她似的女人拿孩子来干什么?很可能是严格禁止她生孩子——而另一方面:真要有,那些孩子又会怎么样?汉斯·卡斯托普不得不随声附和。即使打算生吧也太晚喽,他极为实事求是地揣度。有时候,从侧面看,克拉芙迪娅·舒舍的面部让他觉得有些瘦削。难道她已年过三十了吗?——恩格哈特小姐激烈反驳。克拉芙迪娅有三十岁?她充其量二十八。至于讲到她的侧面,汉斯·卡斯托普也完全是胡说八道。克拉芙迪娅侧着脸的小模样儿也柔和甜美,耐人寻味,没有任何健壮娘儿们的肥脸可比。而为了惩罚年轻人,恩格哈特小姐一口气不歇地接着讲:据她了解,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经常接待男士的来访,一位常客就是她住在达沃斯坪的俄国老乡;她总是下午在自己房里进行接待。

真个一枪射中要害。汉斯·卡斯托普脸都急歪了,尽管他想方设法控制,尽管他极力用“不至于吧”、“可瞧瞧”之类的废话进行搪塞。一开始他想对这样一位老乡的存在表现满不在乎,可是却办不到,便只好哆嗦着嘴唇把话题一次次引回到此人身上。年纪不太大吧?——年轻而又体面哩,根据她得到的所有情报,恩格哈特小姐回答;须知,仅仅依照自己个人的观感,她还不能下判断。——有病吗?——充其量有一点!——但愿呢,汉斯·卡斯托普挖苦道,他身上的衬衫比“差劲儿的俄国人席”那帮家伙干净点——恩格哈特小姐表示自己没有异议,以便继续惩罚年轻人。他呢只好承认,事情确实值得关注,接着就慎重认真地托付她,一定要搞清楚这个常来常往的老乡是怎么回事。几天以后,恩格哈特小姐没能给他带来进一步的消息,却打听到了一点全新的情况。

她了解到,克拉芙迪娅·舒舍正在让人画她,画她的肖像来着——并且问汉斯·卡斯托普,他是不是也知道呢。就算不知道,也可以深信不疑,她的情报来源可靠之极。就在这院里边,一段时间以来她便坐着给某人当画肖像的模特——具体给谁呢?给宫廷顾问!贝伦斯宫廷顾问!为办这件事,她几乎每天都去他的私人住宅。

这个消息比前一个更令汉斯·卡斯托普激动。接下来他说了一连串的蹩脚笑话。说什么:喏,肯定肯定,谁不知道宫廷顾问有那么两刷子呢!——女教师想怎么着,谁都有这个自由,她管得着吗?至于在一个鳏夫家里嘛,至少要有米伦冬克护士长在场就好啦。——她多半没有时间。——“贝伦斯据说比护士长时间还更少。”汉斯·卡斯托普毫不让步。话说到这份儿上似乎事情已可了结,然而汉斯·卡斯托普远远不肯罢休,继续在那里刨根问底,非弄清真相不可:那画尺寸多大;只是头像,或是大半身像;还有都是在什么时候画的;——对这进一步的情况,恩格哈特小姐真的也无可奉告,只能安慰年轻人说,她愿意去进一步打探。

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一量体温,汉斯·卡斯托普又到了三十七度七。比起克拉芙迪娅·舒舍之接待访客来,她的频频造访鳏夫私宅更令他痛苦和不安。甚至也不管内容如何,克拉芙迪娅的私生活本身就已开始造成他的不安和痛苦;现在耳朵里又灌进这些意味暧昧的传言,他就更加心潮难平,苦不堪言啦!尽管那位时常来访的俄国老乡与她的关系,看来大致可能是理性的,纯洁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汉斯·卡斯托普已逐渐倾向视这理性与纯洁为胡扯淡——同样,他也禁不住要生疑心,或者设法说服自己,使自己相信画油画肖像乃是一件正常的事情,而非在一位夸夸其谈的鳏夫跟一个眼睛细长、步履轻飘的少妇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宫廷顾问在挑选绘画模特时表现出来的审美趣味,跟他汉斯·卡斯托普自己的口味太一致了,他没法相信它的纯洁无邪,特别是当他想起贝伦斯那发青的脸颊,想起他那对布满血丝的金鱼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