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9/78页)

汉斯·卡斯托普像是只用一只耳朵在听,眼睛一直死盯着房间里灯光照得雪亮的墙壁,像是凝视着远方。对塞特姆布里尼的话他迟迟地才笑了一笑说:

“他称这儿为故乡?那可真带了点感情色彩,如您所说。是啊,您的故事多得数不清。我刚才还在想我们说的关于冷酷和残忍的话,这些天我已考虑过它许多次。您瞧,人必须相当的麻木不仁,才会生来便完全同意平原上人们的思维方式,同意那些类似‘这家伙到底还有没有钱?’的问题,以及与此相适应的嘴脸。我感觉这根本就从来不自然,尽管我连一个人文主义者也称不上——而事后,我更觉得那太离谱啦。我觉得它不自然,也许跟我不自觉的疾病倾向有关——我自己听见了那些老病灶,贝伦斯声称在我体内又查出了一个新的小问题。这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但归根结底并不令我惊讶。我实在从来不觉得自己坚如磐石;加之我的双亲又死得那么早——我从小就完全是个孤儿,您知道……”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头、肩、手一起协调动作,得体而快意地以形象表示他的诘问:“那又怎样?还有什么?”

“您是一位作家,”汉斯·卡斯托普说,“——一位文学家;您一定明白这个道理,知道在此情况下不能那么麻木不仁,称人们的残忍是完全自然的——您知道那是些普普通通的人,他们到处走来走去,在那里笑和挣钱,在那里大吃大喝……我不知道,我是否正确地……”

塞特姆布里尼鞠了一躬,解释道:

“您是想说,早早地、反复地接触死亡,造成了您某种根深蒂固的心境,就是对轻率的尘世生活的粗暴、严酷,我们说玩世不恭吧,特别厌恶和反感。”

“正是正是!”汉斯·卡斯托普兴高采烈地叫着,“完美无缺的表达啊,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与死亡接触——我知道嘛,您作为文学家……”

塞特姆布里尼朝他伸出一只手,脑袋歪在一边,眯起了眼睛——这是一个非常优美的姿态,含义是请对方打住,继续洗耳恭听。他那么坚持了几秒钟之久,即便汉斯·卡斯托普早已住嘴,有几分尴尬地等着他下面的演说。他终于又睁开他那双黑色的眼睛——摇风琴的艺人的眼睛,继续说:

“请允许,工程师,请允许我对您讲,并希望牢记在心,看待死亡唯一健康、高尚,再说也——我想明确地补充——也唯一虔诚的方式,就是把它理解并感觉为生的组成部分和附带现象乃至于生的神圣条件,而不是在精神上将它分开,使之对立,甚或相对地将它否定和贬低——这样的方式是健康、高尚、理性和虔诚的反面。古代人往往用生命和生殖的图像装饰他们的石棺——对于古希腊罗马的宗教而言,神圣事物与淫秽事物常常是一码子事。那时的人懂得尊重死亡。死亡是生命的摇篮,复活的母体,因此也就尊贵。与生分割开来,死便成了幽灵,成了鬼脸——甚至更坏的东西。因为作为独立的精神力量,死这种力量极端轻浮,它那邪恶的诱惑力无疑会造成人精神极为可怕的迷乱。”

说到这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缄默不语了。他一直是泛泛而谈,结论却十分肯定。他是认真的;并非聊天似的随便说说,也不屑于给他的对手以接嘴和反驳的机会,而是在论述终了时压低调门儿,打上一个句号。他抿紧嘴坐着,两手交叉在怀中,穿着格子花呢裤的双腿一只叠在另一只上面,眼睛死死盯住那只在空中微微摇摆的脚。

汉斯·卡斯托普也闷声不响。他围着鸭绒毯坐在那里,脑袋冲着墙壁,指头在被子上敲打着鼓点。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教训、指摘和责骂,在一声不吭中多有孩子似的桀骜不驯。谈话冷场得相当久。

终于,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又抬起头来,笑了笑道:

“您大概记得,工程师,我们已经进行过一次类似的讨论——也可以说同样的讨论?我们当时——我想是在一次散步途中——谈到了疾病和愚蠢,您声称把两者结合在一起实乃荒谬,而且是出于对疾病的高度尊重。我称这种尊重为阴郁的怪念头,他会玷污人类的思维;我很高兴,您似乎并不完全反感,愿意考虑我的不同看法。我们也谈到了青年中立态度和精神摇摆,谈到了他们的选择自由,以及他们对什么立场观点都想试上一试的倾向,还有就是不应该、也无必要把这种尝试看作已经是最后定型,将终身严格遵行。请您允许我——”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微笑着从椅子上向前弓着身子,双脚并排站在地上,两手握在膝盖之间,稍稍朝前探着脑袋,说道,“请您允许我在将来,”说时嗓音微微显出激动,“将来在您历练和实验的过程中稍稍施以援手,在一旦面临得出有害结论的危险时予以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