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1/26页)

“可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我还在念大学,才刚刚开始。”

“不错,万事起头难。说到底,一切工作都困难,只要名副其实,对吗?”

“是的,连鬼都知道!”汉斯说;他说的是心里话。

塞特姆布里尼迅速一扬眉头。

“您甚至唤来了鬼,”他说,“就为了加强您的意思?唤来那地道实在的撒旦?您可了解,我伟大的导师就写过一首《撒旦颂》?”

“请原谅,”汉斯·卡斯托普说,“歌颂魔鬼?”

“正是歌颂他。在我的故乡,有时候过节要唱这首颂歌。啊,向你致敬,撒旦,你这叛逆者,你哲理性的反动力……一首挺美妙的歌!不过,这位撒旦大概不会是您想象中的魔鬼,因为他对工作的态度很好。您想的那位却厌恶工作,因为他怕工作,多半就是人们常说的连边儿都最好莫沾的那位——”

这一切让单纯的卡斯托普听起来是那样奇怪。意大利文他不懂,即便能懂也令他不舒服。有那种神父礼拜天布道的味儿,尽管是用轻松、戏谑的闲谈口气说出来的。他望着自己的表兄,约阿希姆垂下了眼皮。随后,卡斯托普接上话茬儿:

“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您把我的话太当真了。鬼不鬼的只是我的一句口头禅,我向您担保!”

“人总得有精神。”塞特姆布里尼伤感地凝视着空中说。可是,他马上又兴致勃勃地以优美的语调回到了本题上:

“无论如何,我从您的话里看出您选择了一种既艰辛又光荣的职业,这大概不会错。感谢上帝,我是个人文主义者,是个讲人道的人,对非智力方面的事一窍不通,尽管对它们我真心诚意地敬重。不过,我也可以想象,您那职业的理论要求清醒敏锐的头脑,实践要求投入整个的身心——不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可不,我可以无条件地对您表示同意,”卡斯托普回答,不知不觉间,他努力使自己变得健谈起来,“当今之世,对人的要求这么高,可你别刨根问底,想弄清它们究竟多艰难,否则你就真正会失去勇气。不,这不是开玩笑。即使一个人不是最强者……我在这儿山上只是做客,但也并非一个多么强壮的人;我是在撒谎,如果我说工作非常非常如我的意。相反,它倒令我有些疲劳,我必须说。只有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我才真正感觉自己健康——”

“比如眼下?”

“眼下?噢,我刚到山上——头脑还昏昏然,您可以想象。”

“啊——昏昏然。”

“是的,我睡得也不十分好,再加第一顿早餐真的太丰盛……我习惯了正常的早餐。可今天早上的看起来对我太结实了,太丰盛了,像英国人说的。一句话,我感到有些憋闷,特别是雪茄今天早晨也不对味——喏,今天我抽起雪茄来像烧牛皮。我不得不扔掉它,硬着头皮抽下去没有意义。您抽香烟吗,如果允许我问的话?不抽?那您很难设想,这对一个从小就特别喜欢抽烟的人来说是怎样令他气恼和失望,像我……”

“在这方面鄙人没有经验,”塞特姆布里尼回答,“但正因为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才不致结交不三不四的人。一系列思想高贵和明智的人都讨厌烟草。卡尔杜齐也不喜欢它。不过,您可以赢得拉达曼提斯的理解,他是热衷您这种罪孽的人。”

“什么,罪孽,塞特姆布里尼先生?……”

“怎么不是?对问题应该实事求是,把话讲透。这可以增强和提高生命的价值。而我自己也有罪孽。”

“连宫廷顾问贝伦斯也抽雪茄。一位富有魅力的人。”

“您这么认为?噢,您和他已经认识了?”

“是的,刚才,在我们出来的时候。他几乎等于给我看了一次病,不过是免费,您知道。他立刻断定我贫血。然后就建议我在这里完全像我表哥那样生活,多在阳台上躺一躺,也同样要经常量体温,他说。”

“真的吗?”塞特姆布里尼嚷起来……“太妙啦!”他仰天大叫,同时笑起来,“在你们那位大师的歌剧中怎么说来着?‘我是捕鸟人哟,永远快快活活,嗨莎,嗬卜莎莎!’[8]一句话,太有趣了。您将遵守他的嘱咐?毫无疑问。您怎么会不呢?好个魔鬼头儿,这位拉达曼提斯!果然‘永远快快活活’,尽管间或有些勉强。他爱犯忧郁症。他的罪孽不称他的心——否则也就不成其为罪孽啦——烟草使得他忧郁——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可敬的护士长太太把它们管了起来,每天只定量供应他一点点。要是他经不起诱惑去偷了,那又会心情忧郁。一句话:一个灵魂迷乱的人。您已经认识了护士长吗?不认识?这可是个错误!您不该不主动去结识她。她出自封·米伦冬克家族,知道吗!与专司医药的维纳斯女神区别仅在于,她在胸脯上老戴着个十字架,而女神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