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0/26页)

他说话不带口音,只是从吐字的特别准确,可以断定他是个外国人。他的嘴唇在组词造句时流露出某种快乐。听他讲话是件愉快的事。

“先生旅途很愉快吧?”他问卡斯托普,“是不是已经有了判决?我是讲:是不是已完成初查那可悲的入院仪式?”在这儿他本该停下来等着听人家讲话,因为他已提出了问题;卡斯托普呢也准备回答。谁知意大利人却又往下问:“很顺利吧?从您快活的笑声——”他又沉吟了一会儿,嘴角上的涡儿变得更深,“无法得出肯定的结论。我们的弥诺斯[4]和拉达曼提斯[5]判了您多少个月?”在他嘴里,那“判”字强调得特别滑稽,“要我猜一猜?六个月?要不九个月?他们可不小气……”

汉斯·卡斯托普讶然失笑,一边极力回忆弥诺斯和拉达曼提斯是何许人。他答道:

“怎么会?不,您错了,塞普吞先生……”

“塞特姆布里尼。”意大利人纠正他的错误,语音清晰而抑扬顿挫,同时还幽默地鞠了一躬。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对不起。是的,我说您错了。我根本没有病。我只是来看望表哥齐姆逊,只住几个礼拜,趁此机会也休息休息——”

“真该死。您不是我们的人?您身体健康,来这里只是客串,就像俄底修斯在冥府里一样?需要何等的勇气,才敢下到这深渊里来,来到这死人居住的空虚所在——”

“下到深渊,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请您别这么讲!我是爬了差不多足足五千英尺,才到了你们这上边——”

“那只是您的感觉!请相信我的话,那是一种错觉。”意大利人果断地一摆手说,“我们是些落进了深渊的人,不对吗,少尉?”他把脸转向约阿希姆。约阿希姆对称他“少尉”高兴得不得了,却极力掩饰着,沉吟地答道:

“不错,我们的情绪是有些低落,不过终究还可以振作起来嘛。”

“是的,我相信您可以;您是个好样儿的人,”塞特姆布里尼说,“是的,是的,是的。”他一连发了三个尖厉的S音,同时又把脸转过来对着汉斯·卡斯托普,然后用舌头顶着上腭轻轻地啧、啧、啧了三声。“瞧瞧瞧——”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位新来者,同样来了三个尖厉的上腭音,目光慢慢定住了,茫然无所视的样子,一会儿才又回过神来,继续说:

“您完全是志愿到我们下界来的,愿意和我们作一段时间伴儿。喏,这很好。可您预计住多少时候?我问得不礼貌。可我感到好奇,想听听您给自己规定多长的期限,独立自主地,而不是听任拉达曼提斯摆布。”

“三个礼拜。”汉斯·卡斯托普故作轻松地回答;他发现,人家对他挺羡慕。

“上帝啊,三个礼拜!听见了吗,少尉?说出来岂不是有些难为情?您上这儿来三个礼拜,随后就离开?我们可不知道礼拜怎么算,先生,如果我可以告诉您的话。我们最小的时间单位叫月。我们算起数来气派可大啦——这是我们下界居民的特权。我们还有其他一些特权,它们的性质全都差不多。请容我再问一句,您在山下从事什么职业——或者更确切地说,准备从事什么职业?您瞧,我们对自己的好奇心不加限制。好奇也同样被我们算作是自己的特权。”

“没关系,没关系。”汉斯·卡斯托普说,随后讲了自己的打算。

“造船工程师!这可了不起!”塞特姆布里尼嚷起来,“请相信,我确实认为了不起,虽然我自己的才能在其他方面。”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是文学家,”约阿希姆略显尴尬地解释说,“他曾在德国的报刊上写过悼念卡尔杜齐[6]的文章——卡尔杜齐,你知道。”他的样子越发尴尬了,因为他表弟惊异地瞪着他,好像是说:你又知道什么卡尔杜齐?你跟我差不多,我说。

“是这样,”意大利人点着头说,“我曾有幸向贵国同胞介绍这位伟大诗人和自由思想家的生平,在他结束自己一生的时候。我认识他,可以自称是他的门生。在波洛尼亚[7],我曾坐在他的脚下。现在,我能称作是教养和欢乐的一切,都得自于他。不过咱们现在要谈的是您。一位造船专家?您可知道,在我眼中您看着看着就高大起来了?您坐在那儿,突然变成了整个劳动世界的代表,实业天才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