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4/14页)

在他等着房门最后被打开的短短一刹,许许多多的事一下子都涌到他的脑子里来。他记不清细节,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迷雾,在他等着最后一场复仇的机会到来时,他的心就被这团雾气笼罩着。在落着雪子的一条黑暗的街道上,飘着一个人的歌声:“他们说有这是一个男人从格陵兰带来的雪莲……”一个老年人用平板、文雅的语调在读着《莫徳》:“啊,我多么希望,经过长久的哀思……”他站在汽车库里,感到自己心头上的冰块正在融化,有一种奇异的痛苦。他好像正在穿过一个陌生国土的关卡,过去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今后也决不会再离开这个地方。咖啡馆里的驼背女孩子说:“他又丑又坏……”石膏做的圣婴躺在母亲怀抱里,等着背叛的十字架、鞭打和长钉。她对他说:“我是你的朋友。你可以相信我。”又一颗枪弹从门锁打进来。

靠墙站着的那个仆人脸色苍白,对莱文说:“看在上帝的面上,别打了。他们总会逮住你的。他说的是实话。是那个女孩子。我听他们打电话说了。”

我的动作要快,莱文想,门一打开,我必须先开枪。但是他的脑子里千头万绪乱成一团。他嫌面具遮住眼睛看不真切,便用一只手笨拙地把它摘掉,扔在地上。

仆人看到了莱文脸上红肿的嘴唇,一对漆黑、愁惨的眼睛。他说:“从窗户出去。爬到楼顶上去。”但是他不知道这个人思想已经麻木了,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做最后一番挣扎。他迟缓地把头转过去,窗外一台油漆工人使用的吊台正晃晃悠悠地贴近大玻璃,第一个看见的还是马尔库斯爵士的仆人。站在油漆工吊台上的是麦瑟尔,他这次干的是一件拿生命当儿戏的事。吊台晃来晃去,麦瑟尔一手拉着一根绳子,一手在够窗户,在莱文转过身来的时候。他悬在窗户外面,身下六层楼底下才是狭窄的制革街,完全没有办法掏出自己的手枪。对莱文来说,他是一个毫无自卫能力的活靶子。

莱文呆呆地看着他,慢慢开始瞄准。打中这个人并不是难事,但是他好像已经失去杀人的兴趣了。他现在感觉到的只是痛苦和绝望,是一种对一切事都已厌倦的心情,就连这次又被人出卖也引不起他的愤怒和仇恨了。冷雨飘摇下漆黑的威维尔河已经把他和一切敌人分隔开了。啊,基督!我多么希望……但是他自从诞生以后便注定要落得这么一个下场,被一个又一个人出卖,直到通向生活的每一条道路都被堵住,被他死在地下室的母亲出卖,被管教所里的牧师、被夏洛特街上那个鬼鬼祟祟的医生出卖,没有一个人同他站在一边。他又怎能逃脱得了世界上最最常见的一种出卖——女人的善变呢?就连凯特也是这样,如果不是因为女人,他一定没丧命呢。不论是彭利滋还是卡特尔,不论是姚西还是巴拉尔德,不论是巴克尔还是“大丹狗”,或迟或早都坏在女人手里。莱文一边想,一边心不在焉地慢慢瞄准,他有一种奇怪的屈辱感,但在孤独凄凉中却感到自己并不孤单。他又想到了“伞兵”和梅休,这两人都曾经认为他们的女朋友和别人的不同,他们的爱情是崇高的。一个人出生以后唯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比降临人世更干净、更利落地离开人世。莱文第一次对他母亲的自杀不再气恨了。正当他犹豫不决地瞄准窗外时,背后的门被撞开了,桑德斯的子弹从背后打进他的身体。死亡带着无法忍受的痛苦降临在他身上。他必须像女人分娩婴儿一样分娩自己的痛苦。剧烈的阵痛使他呜咽着、呻吟着,最后从他体内出来了,莱文随着自己的独子走进广阔无垠的寂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