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0/12页)

关于这一点,艾洪的见解对我也有影响。他爱说的一个例子是,有一次他正坐在那辆斯塔兹牌车的驾驶座上——他有时被移到前面来坐是为了看网球赛或者看空旷沙地游戏——忽然有个运煤工手里拿着根换胎钢钎跑了过来,他已按了一两次喇叭,要斯塔兹挪动一下,可是丁巴特跑开了,车没人开。“要是他不问一声就挥拳朝我脸上打过来,”艾洪说,“那我可怎么办?由于我两只手正搁在驾驶盘上,他会以为开车的是我。我得赶快跟他说。可我能来得及跟他说清楚吗?我怎样才能说服这么个野兽般的凶汉呢?我是否应该假装昏过去或者装死?啊,我的天哪!就连我没有得病之前,还是个相当壮实的小伙子时,我也是尽可能先礼后兵。实在不行,才动用拳头,跟任何一个狗娘养的混蛋,只想动拳头的傻瓜或存心找岔子的坏蛋打个明白。在这个城市,一个人出门去安分守己地散步,回家时可能已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也很有可能像挨到几个德国佬的拳头一样,吃到一个警察的警棍;那些个德国佬,为了要搞到几个钱到河景区的高马道上去追妞儿,就在冷僻的小巷里游荡,图谋袭击某个行人。你知道,警察现在已经不是靠市里的薪水过活,也不是只靠偶尔弄点黑社会组织的钱。哪辆运私酒的货车不是由警车一路护送?所以警察也不在乎知法犯法。我听说,有些人因为英语不行,回答不出警察的提问,差一点儿被打死。”

这时候,他的鼻子和肿胀的眼睛显出了热切机灵的表情,开始扩大了他的话题;他还不时将白发往耳后一拢,头朝后一仰,样子十分神气,看上去更多的是甘愿为事业去受难,而不是因疾病缠身而痛苦;他那自我保护的紧张心情放松了。“不过像芝加哥这种地方的粗野也有好处,也就不会给人以假相。因为世界上的各个大都会,都有某种原因让人觉得在人文方面是很不相同的。所有那些古老的文化,米开朗基罗[46]和克里斯托弗·雷恩[47]的那些完全公之于众的美妙绝伦的艺术作品,还有像英国皇家骑兵卫队的列队升旗仪式,以及在巴黎伟人祠[48]安葬伟人仪式等等。看到那些美妙的事物,你会以为一切野蛮都已属于过去。你会这么想的。然而接下去你又会有另一种想法。你会看到,在他们把妇女救出煤矿,捣毁巴士底监狱,废除星法院[49]和逮捕密令[50],驱逐耶稣会[51]会士,发展教育,建立医院,推广礼节的后面,他们进行了五六年的战争和革命[52],杀了两千万人。难道他们认为对生命的威胁就比这儿小了么?真是天大的笑话。还不如让他们更确切地说,他们摧残的大多数是好人,而别想骗我说,嗜血成性的人只是远在奥里诺科河[53]一带猎取人头,或者只是西赛罗[54]才出黑帮头子卡彭。最善良的人总是遭受虐待或被杀害。我见过一幅图画,亚里士多德居然被一个下流的妓女当作马来骑。毕达哥拉斯[55]只因一个图解而被杀害,还有被迫剁去双手的塞内加[56];这些都是殉难的哲人和圣贤。”

“可是我有时候想,”他说,“要是有个家伙持枪闯进来,看见我坐在这写字台旁,那怎么办?要是他说,‘举起手来!’,你想,他会有耐性等我解释我两臂残废吗?他会开枪打死我。他会以为我伸手到抽屉里拿枪或者按警铃。那我艾洪就完蛋了。你可以去看看抢劫案的统计数字,然后再告诉我这是不是我危言耸听。我本该在头顶挂块写有‘残疾人’三字的牌子。可我一直不愿见到墙上有那玩意儿。我只希望这满屋子的布林克捷运公司和平克顿保安公司的招贴能使那班歹徒离开。”

艾洪常常想到死,尽管他在许多方面思想很先进,可死神仍在他脑际萦绕,还是那个穿着皱瘪长内裤的老形象;也就是美貌少女在镜子里见不到的那个,因为映满她们镜子的是她们自己雪白的乳房,古老的德国河流泛出的蓝光,还有像地板那样有格子的窗外那些市景。这死神是个生性狡诈的老坏蛋,鹿皮外套中露出枯骨,决不是我在一个戏里见过的那个在苹果树上向孩子们打招呼的好心的塞德里克·哈德威克爵士[57]。艾洪对这个可怕的索命者没有好感,但是对此十分迷信;他只是表面上装出像个对死亡认命的斯多葛派分子模样,实际上一直在想方设法击败这个对手——已经赢了他这么多的死神!

死神也许是他惟一真正相信的鬼神。

我常常觉得,艾洪在心里已完全认输。可是,当你以为你通过他的行动已经追踪到他,将要把他捕获时,你却发现自己并不是在一座迷宫的中央,而是在一条宽阔的通衢大道上;他从一个新的方向来——一位坐着大型高级轿车的州长,一大排州警察卫护着他,显赫一时,不可一世,人人喜爱,死亡只是他隐私中的一个部分,而且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