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8/29页)

这回我咬咬自己的嘴唇,一句话也不说,心中只觉龌龊莫名。她难道认为兽的淫欲比饥饿境界更高?她难道愿与一条虫、一只巨晰蜴或一阴影交欢?

“至于死,”她说,“门外的巴狄亚(哦,我多么爱巴狄亚)一天至少瞻仰它六次,前去寻找它时还吹着口哨。如果被死吓倒的话,那真是白作狐的学生了。而且,姐姐,你也知道,他自己曾经透露,除了他所追随的之外,希腊还有其他思想大师。有些大师教导说,死亡就像在一间狭小、漆黑的房子(这便是我们死前所认识的人生)开了一扇门,通往一辽阔、真实的所在,那儿,真正的太阳照耀着,我们将遇见——

“噢,残忍,残忍!”我哀哭着,“你留下我一人,不难过吗?赛姬,你曾经爱过我吗?”

“爱你?怎么了,麦雅?除了你和狐公公外,还有谁让我爱?”(不行,她怎能在这当儿扯进狐来?)而且,姐姐啊,你不久就会来和我团聚的。她以为,人的一生,在今天晚上的我看来,会很漫长吗?就算我活下去,又怎么样呢?想象得到的,我最后总会被嫁给某个王——恐怕和父王一模一样。这一来,你看,结婚和死又有什么两样?离开娘家——失去你,麦雅,和狐——失去自己的贞操——生孩子——所有这些都是死。说真的,奥璐儿,我自己也把不准。此去对我也许是最佳的选择。”

“最佳!?”

“是的,活下去的话,我指望什么呢?这王宫、这样的父亲——这个世界有什么值得留恋呢?最美好的时光我们已经共同度过。奥璐儿,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从未告诉过别人,包括你在内。”

现在的我当然知道即使是最相爱的人,彼此也有秘密。但那天晚上,听她这么一说,我心痛如刀割。

“什么事呢?”我说,一面看着我们的两双手在她腿上相牵。

“我一直对死怀有一种憧憬,”她说,“至少,从有记忆以来便如此。”

“噢,赛姬,”我说,“难道我的存在未带给你任何快乐?”

“不,不,”她说,“你不了解。这与一般的憧憬不同。每当最快乐的时候,我憧憬得更厉害。可记得那些快乐的日子,我们到山上去,狐、你和我三人,风和日丽……葛罗城和王宫在眼前消失。记得吗?那颜色和气味,我们遥望着阴山。它是那么美丽,使我油然产生一种憧憬,无止境的憧憬。那里必有某处地方可以满足我的憧憬。它的每一样景物都在呼唤我:赛姬,来!但是,我不能去,还不能去!我不知道去哪里。这使我难过,仿佛我是一只笼中鸟,而其他同类的鸟都归巢了。”

她吻着我的双手,又放开它们,站起身来。她和父王一样,讲起令自己激动的话时,喜欢踱来踱去。从这一刻起,我觉得自己已经失去她了。(多令人惊骇啊!)明天的献祭只不过为一件已经开始的事作结(多久以来?在我毫不察觉下),她已经离开我,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了。

既然我写此书是为了控告神,公平的话,也应写入一切别人可以用来控告我的。所以,让我写下这个:正当赛姬说着的时候,我觉得尽管我很爱她,却抹不去心头的一股怨恨。虽然,极其明显地,她所说的这一切在此刻带给她无比的勇气和慰藉。我却不要她有这勇气和慰藉,这些就像梗在我们中间的厚障蔽。如果众神是为这怨恨的罪弃绝我,我的确犯了这罪。

“奥璐儿,”她说,眼睛灼灼发亮,“你知道的,我就要到那阴山去了。记得我们怎样常常瞻仰它,渴望它?还有那些我编的故事——那座黄金和琥珀砌成的古堡,那么耸入云天……我们以为永远无法到那里去。如今,万王之王将为我盖这座城堡。真希望你能相信!请听我劝,千万别让悲哀堵住你的耳朵,使你的心肠变硬——”

“心肠变硬的是我吗?”

“永远不要对我心硬;我也不会对你心硬。不过,请听我说,众神要人的血,并且指出要谁的,这些事真的像表面上的那样邪恶吗?如果他们选上国中其他一个人,那他真会吓死,让他承受这种悲哀,真是残酷。但是,他们选中我,而我,麦雅,打从孩提时期,还被你两手抱进抱出时,就已经为此预备好了。我一生中最甜蜜的事莫过于憧憬——憧憬到阴山去,去找出一切美的源头——”

“这是最甜蜜的事?噢,残忍呵,残忍!你的心不是铁打的,而是像石头般硬。”我啜泣着,不过,她可能没听见。

“——那是我的家乡,我原应出生在那里。你以为这毫无意义吗——这一切的憧憬,对家乡的憧憬?真的,此刻我觉得的,不像是离去,而像归来。从我出生到现在,阴山的神一直追求着我。噢,至少请抬起头来看我最后一眼,向我贺喜吧!我去,乃是去到我情人的怀里,你难道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