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7/29页)

“噢,你的心是铁打的,”我说。

“至于父王,请为我向他道别。巴狄亚是个谦恭、明理的人。他会告诉你垂死的女孩应该对自己的生身之父说些什么。临终总不要显得卤莽、无知。除此之外,我对父王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对我,他简直像个陌生人;我对养鸡妇的婴儿认识得都比对他多。蕾迪芙嘛——”

“把你的诅咒给她吧。如果死人会——”

“不,不。她所做的,她并不知道。”

“不管狐怎么说,我都不会饶恕蕾迪芙,即使你求情,也没用。”

“你愿做蕾迪芙吗?什么?不愿?那么,她实在值得同情。如果他们容许我支配自己的首饰,你一定要留下我俩真正喜欢的,那些大的、贵重的全都给她无妨。狐和你若喜欢什么,就自己留下。”

我再也忍不住了,把头埋在她腿间哭泣。多么希望她也这样靠在我的腿间!

“抬头看看我吧,麦雅。”不多久,她说,“别惹我心碎,我可是要作新娘子的人了。”她忍心说,我却不忍心听。

“奥璐儿,”她轻柔地说,“我们是神的后裔,绝不要羞辱了这血统。麦雅,每回我摔跤时,叫我不要哭的,不都是你?”

“我想你大概一点都不怕,”我说,听起来几乎像在责备她,虽然这不是我的本意。

“只有一件事,”她说,“我心里某个角落还残留着一道冰冷的疑惑,一抹可怕的阴影。假若——假若——阴山并没有神也没有神圣的兽;而绑在树上的人只是一天又一天因饥渴、因风吹、因日晒慢慢死去,或被乌鸦和野猫一口一口啄死,那么……噢,麦雅,麦雅……”

这时,她开始哭起来,恢复她孩子的天真。除了抚慰她,和她一起哭外,我能做什么?说来,十分叫人惭愧——她这么一哭,我反倒在悲苦中尝到一丝甜味。我来五角房探监,本来就是为了安慰她。

她先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又俨若女王地说:“但是,我不信这个。大祭司曾到我这里来过。从前我不认识他。他和狐所想象的不一样。姐姐,你知道吗?我愈来愈觉得狐并不认识真理的全面。当然,他知道的已够多了,如果没有他的教导,我心中必像地牢一样黝黑。然而……我不知怎么说才恰当。他把整个世界称作一座城,但这座城的根基是什么?城底下是地球本身。城外面呢?所有的食物是否从那里来的,包括危险在内?……万物或生长或朽烂,或滋养或毒害,或在阴湿中粼粼发亮……总之,(我说不上来为什么)让人觉得多多少少像安姬……”

“是的,像安姬宫,”我说,“全地不都充满她的味道吗?你我这样阿谀她,难道还不够?诸神想把我们拆散……噢,这叫我怎受得了?……他们有什么绝招还没使出呢?当然,狐错了,他根本不了解安姬。他理念中的世界未免太单纯了些。他以为神并不存在,或者(傻呵!)神若存在,必定比人良善。他心地太好了,所以,从未想到神的确存在,但是比最坏的人还坏。”

“或者,”赛姬说,“神真的存在,但不会做这些事。即使会做这些事,这些事也不像表面看来的那样,这难道不可能吗?如果我真是嫁给一位神,那又如何呢?”

我真被她惹火了。我连命都愿为她舍了(至少,这是真的,我知道),竟然在她赴死的前一晚还会生她的气。她说得那么沉着、富有哲理,好似我们正在梨树后与狐辩论,眼前还有数不清的时辰、岁月。我们之间的离别,对她,仿佛算不了什么。

“噢,赛姬,”我几乎尖叫起来,“这是什么?除了谋杀的懦行之外,还能是什么?他们把你抓起来,你,他们曾经膜拜过,而连只蟾蜍都不忍心伤害的你,他们抓来喂怪兽……”

你会说——我也已经对自己说了几千遍——一知道她内心已稳妥地相信大祭司的话,认为自己是去嫁给神当新娘,而非给兽当食物,我应该与她站在同一阵线,支持她的看法。我到她这里来,不就是为了尽可能安慰她吗?的确不应拿走她原有的信心。但是,我无法自制。也许这与我的自尊有关,跟她的有点类似,那就是不愿意蒙起自己的眼睛,不愿意遮掩事情可怕的一面;或者,焦虑中自有一种苦毒的冲动,要说出,不断地说出,最坏的可能。

“我知道,”赛姬用低沉的声音说,“你认为它会来把我这祭物给吞吃了。我自己也是这么想。总之,就是死。奥璐儿,你以为我像小孩一样不懂事吗?如果我不死,怎能替葛罗全境付上赎价呢?而且,如果我所要去的是神那里,当然必须经过死亡。这种方式,有关神的讲论中最离奇的部分,也许是真的。被吞吃和与神结合也许没什么不同。实际的情形,我们并不了解。一定有许多事,连大祭司或狐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