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2/29页)

父王的前额全汗湿了。神的事所引起的肃穆、诡谲和恐怖气氛在厅内酝酿,愈来愈浓。忽然,狐爆出声:“王上,王上,听我说!”

“说啊!”

“你难道没发觉?王上,”狐说,“祭司胡说八道。说什么影子是兽,兽是女神又是男神,爱就是吞吃——六岁的孩子说的话比这还合逻辑。几分钟前说这恐怖大献的牺牲必须是那个遭天谴的人,也就是全地最邪恶的人,献祭他,等于是替神施行惩罚。现在,又说他是全地最良善的人——纯全无比的牺牲——当作一种报偿许配给神。问他,他到底意味着什么?怎么可能两种性质同时存在?”

当狐启口时,如有任何希望从我心中窜生,这下全幻灭了。这样争辩根本无济于事。我非常了解狐当时的心境,他被祭司的谬论给惹火了,一下子气昏了头,连赛姬的安危都抛诸脑后。(我发现,任何人,不只是希腊人,只要脑筋清楚又口舌伶俐,极容易作出同样的反应。)

“今天早上我们可是彻底领教了希腊智慧,不是吗,王上?”大祭司说,“这类的话我早就听过了,不需要一个奴隶来教我。他这番辩论听似高妙,却唤不来雨,长不来米谷;献祭却能。这种辩论能力也未带给他不怕死的勇气。今天,他所以沦为你的奴隶,正因为在某一战役中,他丢下了武器,宁可让人捆绑,带到异域卖掉,也不愿枪矛穿心而死。至于了解与神有关的事呢?他那希腊智慧是帮不上忙的。他想把什么事都看得一清二楚,好像神只不过是写在书上的字。王上,我与神交涉已有三代之久,深知他们令人望而目眩;神的灵随处进出,如潮涨落;神的事,说得愈清楚就愈离谱。哪一处神宫不是黝黝黯黯的?我们从神所得的是生命和力量,不是知识和言语。神圣的智慧并非清淡如水,而是暗浓似血。为什么遭天谴的人不可以是至善又是至恶的?”

说着,说着,大祭司的脸愈来愈像一只狰狞的鸟,与摆在他腿上的鸟形面具恰好相配。他的声音虽不宏亮,却不再像老人般颤抖。狐则弓背坐着,两眼盯住桌面。我猜,被俘的往事,一经人揶揄,他的心头仿若有旧疮疤被热铁烙上一样。那一刻,我真想把大祭司绞死,封狐为王,只可惜我没这权力;不过,在这场争辩中,强者是谁,一看便知。

“好了,好了,”父王说,脚踱得更快,“你们说的也许都对。我既不是祭司,又不是希腊人。我,人们经常告诉我,我是王。你话还没说完吧,接下去呢?”

“因此,我们决定,”大祭司说,“找出遭天谴的人。我们开始卜签。首先问是否应在平民中找。签答:‘否’。”

“再来呢?快说啊!”父王急道。

“我不能说得再快了,”大祭司说,“总该让我喘口气。”接着,我们问可否在长老中找,签答:‘否’。”

父王的脸,颜色莫名,又青又红。这时,他正是愤怒、恐惧交加,包括他自己在内,谁都不知道哪一种情绪会占上风。

“我们又问是否可在王卿中找,签答:‘否’。”

“你们接着问……?”王挨近大祭司,低声问。

大祭司说:“我们接着问:‘在王的家中找吗?’签答:‘是’。”

“嘢,”父王喘着气说,“嘢,正被我料中了。打从一开始我便嗅到了。真是篡逆新招啊!反了!”然后提高声音,“反了!”下一瞬间,他已走到厅门往外大嚷:“反了!反了!侍卫们保持戒备!巴狄亚戒备!禁卫们呢?巴狄亚呢?去把巴狄亚叫出来。”

一阵急步声,铁器哐啷哐啷碰撞,侍卫队赶来。巴狄亚,侍卫队队长,相貌老实的一个人,走了进来。

“巴狄亚,”王说,“今天门外有许多人。该带多少人,你自己决定,去把门外那些持矛站着的逆贼,一个个替我宰了,不是吓跑,而是宰掉,懂吧?一个也不留。”

“杀掉庙卒?”巴狄亚问,看看父王,又看看大祭司,最后又看回父王。

“庙鼠!庙乌龟!”父王嚷道,“你聋了吗?吓破胆了吗?我——我——”他气得说不出话。

“这是下下之策,王上,”大祭司说,“整座葛罗城已都武装起来了。王宫的每道门外都站着一队武装人马。你的侍卫队人数仅及他们的十分之一。并且,侍卫们不敢出手。你敢和安姬交锋吗?巴狄亚。”

“你会见风转舵吗?”王问,“我养了你这么多年,那天在瓦瑞林可是我用盾护住了你的命。”

“那天你的确救了我一命,王上,”巴狄亚说,“这是我永远承认的。愿安姬派我多多为你效命(明年春天或许有机会。)只要一息尚存,我就矢志效忠葛罗王和葛罗的众神。不过,若是王和神相争,最好是你们大人物间私下和解。我不与王权或神灵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