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所好(第39/47页)

“什么时候出?”

“下一次带来。”

“下一次一定能带来吗?不是撒谎吧?”

“我可是个日本人。”

“哼,混账!下一次要是不带钱来,我们就绝交!我不就是不愿意干这种卑贱下流的买卖才求你的吗?啊、啊……我为什么这么悲惨啊?!”

接着,她用和话剧演员一模一样的声调,转动着那一双哀怨忧愁、泪水汪汪会说话的眼睛,诉说自己如何无法忍受这种买卖的痛苦,诉说渴望女儿早日脱离苦海获得人生自由的母亲的悲切,怨天怨地,诅咒社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她来日本之前当过演员,说自己要是登台跳舞,高超的演技不亚于帕夫洛娃。总之,自己的才华气质绝不适合干现在这种买卖,完全是屈才,明珠暗投。要是去巴黎、洛杉矶,肯定可以自立门户,获得成功。即使在商界工作,凭着自己的语言天分,担任老板的秘书,或者当个打字员什么的毫无问题。所以要斯波要拉她一把,介绍她进入日活电影制片厂或外国在日本的商行工作,这样以后每个月只要补助她一百或者一百五十日元就够了。

“现在你来一次不是也得花五六十日元吗?你想一想,那样你该多么合算啊。”

“可是,我听说娶一个洋女人做老婆一个月要花一千日元。像你这样奢侈的女人,五六十日元够吗?”

“够,我一定够。我到公司工作,自己一个月能挣一百五十日元,加上你的补贴,这样就是二百五十日元。你瞧着吧,我一定会把生活安排得很好的—到那个时候,我也不会乱花钱,也不做衣服,现在是干这个买卖,没有法子。你把我看成奢侈的女人,那就大错特错了。我敢说,我要是有个家庭,没有哪一个女人会比我更规矩严谨、更勤俭持家。”

“可是,我替你垫付了借款,要是你忽然间逃到西伯利亚去,那不就鸡飞蛋打了。”

女人显露出吃惊失望的表情,委屈地在床上捶胸顿足。斯波要虽然开玩笑把她的话题岔开去,其实一时也动过好奇心。反正他觉得把这个女人包下来,大概时间也长不了。最终的结果恐怕是她真的逃到哈尔滨一带去,这对自己来说,也许倒是解除了包袱。其实他觉得置房蓄妾那一套实在太烦琐,自己也懒得去办。女人说租借日本式的普通房子就可以,但家具必须是西式的。可是斯波要一想到一个留着长头发的男人走进门窗都关不严实的吱嘎吱嘎直响的小屋子,每走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地踩着塌陷鼓起的榻榻米,身穿浴衣心平气和地待在狭小的空间里—哪怕她是表面装模作样,完全变成一个认真规矩的女人,还格外善于持家过日子—就觉得泄气败兴。可是女人在枕边一再唠叨,斯波要哼哼哈哈敷衍应付,不知不觉却当起真来,虽然也可能推三阻四地拖延下去,但她的哀求简直就是做戏,喜怒哀乐、焦躁不安,越是如此越显得滑稽可笑。她房间里所有的窗户都拉下百叶窗,初夏的灿烂阳光从缝隙照射进来,如同透过色玻璃一样发红,在物体的边缘晕出暗淡的轮廓。那浑身涂抹着白粉的欢喜天(佛教里的驱魔护佛神,大圣天。)般的肉体也被染成淡红色,伴随着一口东北方言腔调的举手投足扭屁股的动作,与其说是可悲可怜,不如说是英武热闹的折腾。斯波要为了想看这个“舞蹈”,总是故意让对方抱着一些希望。她在发作的时候,斯波要观看她那短头发、淡红色身体的暴跳闹腾,心想要是给她系上一块藏青色的肚兜儿,简直就是活生生一个金太郎,真憋不住想笑出来。

仆人按照斯波要的嘱咐,四点半准时烧好洗澡水。

“下一次什么时候来?”

“大概下周的星期三吧……”

“真的把钱带来吗?”

“知道了,知道了。”

他刚刚洗完澡,后背对着电风扇,回答的声调极其冷漠,连自己都对自己的势利眼感到吃惊,急急忙忙地套上裤衩。

“说话算话吧?”

“一定带来。”

当斯波要和她握手的时候,心里在说:“我肯定再也不会来了。”

肯定不来了—斯波要让仆人给他开门,然后钻进在门口等候的车里。他每次离开这里回去的时候,都暗自痛下这个决心,内心对从门缝里向他飞吻的女人的脸蛋道一声永远的“再见”。可是怪得很,决心不超过三天就得崩溃。三天、五天,憋不过一个星期,就非常想念这个女人,自己都觉得没有出息,尽管思想激烈矛盾,还是身不由己地扑向她的怀抱。斯波要对女人忽冷忽热的心态不仅表现在露易丝身上,以前和艺伎打得火热的时候也有过这种情况,但冷热度如此激烈毕竟出于生理上的原因,露易丝大概就是令人沉醉心迷的烈酒。斯波要开始不由自主地相信她说的话,就像现在的日本青年那样,对生于西欧这一点抱有某种特殊的幻想和憧憬。这个女人的长处是善于琢磨客人的心理,小心翼翼地随时注意不暴露肌肤的本色。这样,她的谎言就能保持让别人信以为真的真实姿态,所以斯波要一方面至今还感觉到那浅黑肤色的魅力,另一方面似乎也不想打破哪怕是人造的白皙皮肤所产生的幻想,一次也没有让她剥下白粉的面具。朋友那句“这种女人要是去巴黎,可相当吃香”的评价,格外深刻地铭记在他的脑子里。他在车子的摇晃中闻了闻残留在右手掌上的微香。不知什么缘故,他洗完澡以后,沁入手掌里的香气还能残留到最后。最近他干脆不洗手,把这个妖艳的秘密掌握在手中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