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所好(第37/47页)

“夫人……我很理解您悲伤的心情,不过这样哭对身体不好。您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还是振作起来,喝点酒吧。人最重要的是想得开……”

“谢谢。您这么关心我,我实在很感激。可是,我只有一个弟弟。人总要死的……虽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人总有一死……”

“说得对。太对了,只能这样来安慰自己……”

犹如人老珠黄、无人问津的老艺伎抓着一个并不十分熟悉的客人,唠唠叨叨地诉说人生的不幸,陶醉于廉价的感伤。这位洋夫人也是这种心情,失去亲弟弟固然悲伤,但她希望以此博得别人的同情和安慰,故意装出伤心的姿态,说的话也如舞台上的戏剧语言,所以平时爱撒谎的毛病在这个时候更夸大了她的情绪表现。尽管如此,这个大象一样的大块头外国老太太的悲叹还是令人心动,明知不过是乡下老艺伎那样廉价的泪水,但斯波要被她的凄然悲泣传染,也居然愚蠢地情不自禁地鼻子发酸。

“对不起……我自己落泪……还让您陪着我伤心……”

“那倒没什么,我担心的是您的身体,一定要多保重。不能因为弟弟过世了,结果自己也哭出病来。”

斯波要心想对方要是日本女人,自己大概不会说这样肉麻的话,觉得自己太无聊,感到羞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是否因为脑子里尽想着露易丝而事出突然、措手不及呢?还是因为暖洋洋的天气所致呢?自己对妻子、对死去的母亲,哪怕用刚才一半程度的亲切语言安慰过吗?难道英语是一种感伤的语言?

斯波要一走上二楼,露易丝就说:“怎么样?被夫人抓住了吧?”

“嗯,我心太软……虽然不愿意说那种温情脉脉的话,可是被她那么一哭,又不好走开……”

“嘿嘿嘿,我想大概就是这样。来一个客人,就抓住一个客人,不哭一遍不算完……”

“这哭难道也是装模作样吗?”

“怎么说呢?弟弟死了,固然很伤心……你说去淡路了?”

“嗯。”

“和谁一起去的?”

“岳父,还有岳父的小老婆,三个人……”

“嘿嘿,还不知道是谁的小老婆呢……”

“别胡说,真是他的。不过,说老实话,对那个女人是有一点好感……”

“好吧,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

“看见他们俩亲亲热热的样子,心里不平衡,想来发泄一下……”

“这是什么话?!”

如果不明就里的人从外面听见这一段对话,恐怕想象不到说话的是一个栗色短发、褐色眼珠的西洋女人。露易丝的日语说得非常漂亮。最近,斯波要听她说话的时候,就会闭上眼睛,光是用耳朵品尝她的声音、音调和词语,脑子里浮现出仿佛在乡村小餐馆和陪酒女郎聊天的景象。只是当外国女人悲伤的时候,她的日语发音似乎带着东北方言的口音,但还是说得非常流畅生动,似乎做梦也不知道她说的是那种走南闯北、世故圆滑的女招待的语言。斯波要闭着眼睛听她说话,等他睁开眼睛环顾室内时,看到一幕不可思议的光景。只见她上身穿一件清朝官服般满是刺绣的短睡衣,下面小腿抹着白粉,脚上套一双法国款式的浅黄色缎面带跟拖鞋,脚尖像两艘小巧玲珑的潜水艇的船头尖翘起来。这个女人不仅小腿,全身好像都淡淡地抹一层粉。今天也是如此,她洗完澡后全身抹粉打扮出来,斯波要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据她本人说,她的母亲有土耳其血统,所以皮肤不是很白皙。然而,最初吸引斯波要的正是她显得有点污脏的浅黑色皮肤的亮泽。有一次,一个从法国回来的朋友对他说:“这种女人要是去巴黎,可相当吃香,没想到在神户一带过活。”当时—说起来是两三年前的事,斯波要突然想起自己作为日本人曾受到特殊许可出入布朗特横滨宅邸的交情,便登门拜访,恰好碰到露易丝。她说自己出生在波兰,和另外两个女人一起在布朗特家里参加香槟酒会,便介绍相识。她说来神户还不到三个月,战争使自己背井离乡,在俄国待过,在中国待过,在朝鲜也待过,到处流浪,也就学会了许多语言,可以用俄语和另外两个俄罗斯女人自由自在地交谈。她很有信心地说:“要是去巴黎,只要一个月,我的法语就会说得和法国人一样地道。”看来她具有天生的语言才能。三个女人中,只有她可以使用流利的英语,在女主人布朗特夫人以及醉醺醺的美国人之间机智巧妙地周旋。斯波要总是讲英语和她们打交道,直到最近才惊讶地发现她的日语居然也如此出色,发现在巴拉莱卡琴和吉他伴奏下歌唱斯拉夫民谣的那张嘴,唱起日本的《安来小调》《鸭绿江小调》竟然比曲艺演员毫不逊色,简直就是一个演技高超的缺德艺人。斯波要明白这种女人不会向别人老实袒露自己的经历,不过后来还是从仆人嘴里了解到她是朝鲜人和俄国人混血儿的真实面貌。她的母亲现在还住在汉城,时常有信件来往。如此说来,怪不得她的《鸭绿江小调》唱得如此绝妙,具有掌握语言的特殊能力也可以理解。斯波要和她初次见面时,她自称十八岁,这在她后来所说的各式各样的谎言中也许比较接近真实情况。因为从外表看,现在还非常年轻,也就二十岁左右。虽然长相年轻,但说话办事成熟稳重,这是许多经历过坎坷磨难的少女难以逃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