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所好(第36/47页)
今天又是晴朗的日子,可是出来游山玩水的闲人并不多。轮船的特等舱布置得如游览船一样宽绰舒适,不论是二楼的西式客舱,还是一楼的日式客舱,都空荡荡没有乘客。斯波要背靠手提包,坐在榻榻米上,两腿舒畅地伸开,看着大海的波光在宁静的天花板上荡漾着闪亮的波纹。濑户内海的春天把妩媚柔和的蓝色映照在略微昏暗的船舱里,从轮船时常经过的小岛上仿佛悄悄沁来一缕含带潮水气息的花香。由于自己比较注意修饰打扮,加上缺乏旅行的经验,这一两天的旅行还带着更换的衣服出来。今天回去,身上穿着和服,可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幸好客舱里没有其他人,便赶紧把和服脱下来,换上灰法兰绒西服。然后迷迷糊糊地睡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直到听见头顶上哗啦哗啦起锚的声音才醒过来。
轮船抵达兵库的岛上时,才上午十一点左右。斯波要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到东方饭店吃了一顿这三四天没有沾口的油腻的中饭,又要了一杯法国廊酒,花二十分钟慢慢品尝。然后坐出租车去居住在山手的布朗特夫人家,酒意微醺中用阳伞柄按了按门铃。
“您好。这手提包……是怎么回事?”
“刚从船上下来。”
“去哪里了?”
“到淡路去了两三天—露易丝在吗?”
“可能还在睡觉。”
“夫人呢?”
“在。在那里。”
斯波要顺着仆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布朗特夫人背对着自己坐在走廊尽头通往后院的台阶上。平时只要一听到斯波要的声音,她就挪动差不多九十公斤的肥胖身躯慢慢吞吞地从二楼下来,打一声招呼,可是今天不知道什么缘故,独自看着后院,连头也不回。这幢洋房大概是日本开放时候(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建造的,天花板很高,寂静阴暗,房间宽敞稳重,在当时肯定很富丽豪华,现在年久失修,荒凉芜秽,倒像是鬼影憧憧的凶宅。不过,从走廊看去,杂草繁茂的后院洋溢着五月青翠欲滴的明亮。夫人面对太阳,她灰色的卷发在逆光里透出一两缕银发。
“夫人怎么啦?在那儿看什么呢?”
“嗯,今天她心情不好,一直流泪来着。”仆人说。
“哭了?”
“是的。昨天晚上,接到本国来的电报,说是弟弟去世了,所以,一直心情很沉重……真可怜,从今天早晨开始,连平时最喜欢的酒都一滴没喝。您去劝劝她吧。”
“您好。”斯波要走到夫人身后,向她打招呼,“怎么啦,夫人?听说您的弟弟过世了。”
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苦楝树,开着紫色的花,树荫下潮湿的地上,杂草里生长着许多薄荷。说是做羊肉的菜或者宾治酒需要薄荷叶,所以让其随意蔓延。夫人默不作声地看着地面,一边用乔其纱白手绢轻轻按着脸,眼圈仿佛受到薄荷的气味刺激一样发红。
“夫人……我向您表示最大的同情。”
“谢谢。”
泪水在深厚的皱纹重重包围、眼皮松弛耷拉的眼圈里化作光的点线,闪闪发亮地滴落下来。斯波要听说西方女人爱哭,然而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正如听悲哀的歌曲,如果是外国作品,因为不熟悉它的曲调,会更强烈地感觉其异样的凄凉,所以对夫人的不幸倍感深切的哀伤。
“弟弟在哪里死的?”
“加拿大。”
“多大年纪?”
“四十八九吧,也可能五十,差不多这个岁数。”
“还不到死的年龄。这么说,您要去加拿大吧?”
“不。去了也不管用。”
“和弟弟几年没见面了?”
“都二十年了……一九○九年在伦敦见过面,后来再没有见面,倒是有通信联系……”
如果弟弟五十岁,那么这位夫人今年多大呢?回想起来,斯波要认识她已经十几年了。当时横滨受关东大地震的影响,没有今天这么繁华,她在山手和根岸有两处宅第,每一处都雇五六个女人照料。神户的这幢洋房也刚刚作为别墅,而且在上海和香港都有分店,做日本和中国的生意,经常两边来回跑,有一阵子买卖做得相当大,可是后来随着她体力的衰退,买卖也逐渐走下坡路,从此一蹶不振。据她本人说,这是因为世界大战爆发以后,在日本的外国商行的业务被国内的贸易商社取代,都陆续撤回本国,而且来日本的外国游客也不像以前那样花钱慷慨大方。其实,她的生意每况愈下似乎不仅仅是这些原因。斯波要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没有现在这样衰老糊涂。她出生在英国的约克夏郡,毕业于一所什么女子学校,很自豪自己受过良好的教育,在日本生活十几年,无论什么场合,从来不说一句日本话。大多数女性只会说殖民地化的洋泾浜英语,就她一个人讲一口标准的英语,而且故意使用难懂的单词。不仅英语,她的法语、德语也说得很流利。她的确还具备女老板的气魄胆识,精力充沛,甚至还残存些半老徐娘的余韵,让人感叹西方女人不论多大岁数都显得年轻。可是,曾几何时,她体力衰竭,精力不济,记忆力减退,连一个女孩子都管不住,迅速衰老下去。以前见到一个客人,总爱滔滔不绝,自吹自擂什么昨天夜里某某国家的伯爵偷偷进来幽会,或者摊开英文报纸,口若悬河地评论本国对东方的政策,把大家弄得晕头转向。但是,最近这种胆气已经完全丧失,只剩下撒谎的毛病像痼疾一样难以消除,而撒的谎极不高明,立即就会不攻自破。斯波要奇怪这个精明能干的女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心想大概是喝酒过量的缘故吧。其实,随着她头脑迟钝、身体虚胖,威士忌的酒量却有增无减。仆人说以前喝醉了酒还不至于失去常态,现在一大早就大口大口地气喘吁吁,每个月差不多都要昏迷两三次。她现在的状态完全是高血压患者的典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生命危险。不论社会繁荣还是萧条,这个家庭肯定不会重振旗鼓、东山再起了。所以,那些狡谲势利的女人赖账逃账,厨师、保姆在酒价上弄虚作假,侵吞钱财。有一段时期,英属殖民地的一些纯种金发洋人走马灯似的络绎不绝出入她的宅邸,这两三年换成俄罗斯人或者西洋人的混血儿,而且没有一次是超过三个人一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