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之爱(第19/75页)
“都是你的朋友吗?”
“谈不上是朋友,只不过我常常来买东西,就跟他们认识了。”
“学跳舞的,大部分都是这些人吧?”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会吧……恐怕大部分还是比他们年龄大的人……上去一看就知道了。”
一上二楼,紧靠走廊的房间就是舞场。我立刻看见五六个人一边喊着“一、二、三、四”一边脚踩拍子。两间日式房间打通以后作为舞场,在榻榻米上铺垫木板,这样可以穿着鞋进去。那个滨田正猫着腰往地板上撒白粉,大概是为了使地板光滑。正是盛夏时节,昼长夜短,夕阳从敞开的朝西的窗户照进来,十分耀眼。一个身穿白色乔其纱上衣和藏青色哔叽裙子的女人站在两个房间的连接处,后背映照着淡红色的阳光。不用说,她就是舒列姆斯卡娅。看样子也就三十上下,但如果从已有两个孩子的角度来推算,实际年龄恐怕应该有三十五六。相貌庄重凝谨,果然具有一种贵族天生的威严。这种威严大概来自她那苍白得令人多少感到可怕的清朗的脸色。但是,从她凛然严峻的表情、潇洒雅致的服装、胸饰戒指上闪闪发亮的宝石上,看不出是一个生活无着、困顿落魄之人。
夫人一只手拿着鞭子,皱着眉头,略显不耐烦的样子,盯着学员们的脚步,嘴里反复喊着“一、二、三”打拍子。她的英语发音带着俄语腔调,把“three”说成“tree”,声音平静,却带着命令式的威严。学员们排成一列,随着她的口令,踩着不准确的步子走来走去。看到这幕仿佛女军官训练士兵的场面,我忽然想起以前在浅草金龙馆电影院看的一部名叫《女兵出征》的电影。学员中有三个身穿西服的年轻男性,看来不是学生,还有两个看似刚刚毕业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她们穿着和服裙裤,装束朴素,和男学员一起认真练习,看似很正派的小姐,给人的感觉很不错。夫人发现有人走错步子的时候,会突然厉声叫:“No!”然后走到这个人旁边,给他做示范。如果还是记不住,屡次出错,她就大叫:“No good!”不断用鞭子抽打地板,或者朝那个人的脚上抽去,不管对方是男学员还是女学员。
“她教得非常认真,不这样不行。”
“是呀,舒列姆斯卡娅老师可认真了。日本人的老师绝对做不到。西方人就是这样,连妇女做事都一丝不苟,真叫人佩服。而且这样上课一两个小时,中间也不休息,一直坚持下来。这么热的天气,实在不容易,我想给她买冰激凌,她说上课时间不吃东西,坚决不要。”
“是吗,这样她还不累呀?”
“西方人身体好,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不过,想想也觉得可怜,本来是伯爵夫人,过着自由丰裕的生活,就是因为革命,才不得不做这种事……”
我们坐在另一间作为休息室的屋子的沙发上等待,一边看着舞场上练习的情景一边听两个女人这样聊天。看来她们对这位老师十分敬佩。一个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嘴大唇薄,圆脸上一对金鱼眼,整个头发从额际盘到头顶,像刺猬屁股似的逐渐高高鼓起来,鬓角的发髻上插着一个非常大的白色玳瑁簪子,埃及式图案的盐濑丝织宽幅筒状腰带上别着翡翠带扣。她对舒列姆斯卡娅老师的遭遇尤其表示同情,对她赞不绝口。在旁边随声附和的女人因为出汗,脸上厚厚的一层白粉变得斑斑驳驳,露出皱纹细密的粗糙皮肤,看来有四十来岁。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故意做就的,扎起来的一头红头发乱蓬蓬地卷曲着。她身体瘦长,穿着华丽,看那长相似乎以前当过护士。
休息室里,大家都在安静优雅地等候着自己的上场时间,有的人大概已经学过基本步法,互相挽着胳膊在舞场的角落里自己练习。担任干事的滨田不知道真的是夫人的代理还是自己冒充这个角色,一会儿陪她们跳舞,一会儿换留声机的唱片,就他忙来忙去,显得非常活跃。女学员另当别论,来学跳舞的男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属于社会的哪个阶层?我观察一下,令人奇怪的是,只有滨田这样的人穿着时髦,其他大抵都是土里土气的藏青色西服套装,恐怕工资都很微薄,而且大多显得不太机灵。他们的年龄看上去都比我小,三十多岁的绅士只有一个人,他穿着晨礼服,戴着金丝边厚眼镜,留着早已过时的怪模怪样的长长的八字胡。他似乎最笨,老学不会,夫人好几次大叫:“No good!”对他狠挥鞭子。每次他都是傻呵呵地笑一笑,又重新开始“一、二、三”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