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梦(第11/17页)

房子门窗紧闭,像个箱子似的。艾尔莎的羞耻感可能有点传染给吉尔,也有可能吉尔自己产生了一丝羞耻之心。一个哄不好自己宝宝的妈妈—还有什么比这更丢人的呢?她把门窗紧紧关着。她没打开可移动落地电扇,因为事实上她忘了还有这玩意儿。她再也不考虑任何实际的慰藉可能了。她不曾想到,这个周末是今年夏天最热的几天之一,而或许这就是我的问题所在。一个有经验,或者有点本能的妈妈,都肯定会给我扇扇风,而不是一心认定我是个恶魔。她会意识到这灼人的暑热,而不是一味沉沦在绝望中。

下午某个时候,吉尔做了一个愚蠢的,或者说绝望的决定。她不是走出门,离开我。她困在我铸就的监狱里,想着要创造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空间,一种从内部的脱逃。她取出小提琴,自从试拉音阶的那天起,她就没碰过它,那次行动被艾尔莎和艾尔娜编成了一则家族笑话。她的演奏不可能把我吵醒,因为我已经醒得不能再醒了,而它还能让我比现在愤怒多少呢?

在某种程度上,她给了我以尊严。不再有伪造的安慰,也不再有装模作样的摇篮曲或者操心我肚子痛,不再来哄玩具娃娃的那一套了。相反,她要演奏门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她在演奏会上拉过这首曲子,毕业前还必须再演奏一次,以得到毕业证书。

她选的是门德尔松—而不是她更热爱的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因为她相信门德尔松会让她拿更高分。她觉得她更能拿得准它—而且确实做到了。她相信她可以尽情炫技,震住考官们,不会有任何演砸的顾虑。她决定不让这成为一首令她终身烦恼的曲子。这不会是一样需要她永远不得不为之挣扎,力图证明自己能掌握的事物。

她只需要顺手演奏出它。

她调好琴,试了几段音阶,试图把我从她耳朵里驱逐出去。她知道她很生硬,不过这回她已有准备。她希望拉着拉着就能好起来。

她拉起曲子,她继续拉着,她拉了又拉,她从头一直拉到尾。拉得糟透了。简直是种折磨。她继续拉着,相信这会变的,她会让它改变,但是没有。所有音都不在调子上,她拉得就像杰克·本尼[5]的模仿表演一样拙劣。小提琴仿佛受了蛊,它憎恨她。她所尝试的每个音,它都回馈以固执的歪曲。没有比这更糟的了—比她看进镜子,发现好端端的脸凹陷下去,变得嘴歪眼斜的还要糟糕。她被捉弄了,感觉难以置信,不断看看别处再看回来,看看别处再看回来,一遍遍重复,想证明其实并非如此。她就这样继续拉着琴,试图摆脱这种捉弄。但没成功。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她越拉越糟了。汗水从脸上、胳膊上和身体两侧淌下,她的手使不上劲—拉得如此糟糕,简直没底线可言。

完了。她彻底完啦。这首她几个月前就掌握,之后不断完善,一直练到没有任何高度,甚至没有任何难点可言的曲子,已经彻底击垮了她。它让她意识到自己被掏空、被摧毁了。一夜之间被洗劫一空。

她没放弃。她干了件最傻的事。在绝望中,她又试了一把。她要试一试贝多芬。当然没用了,越来越糟啦,她体内仿佛在号叫,在翻腾着。她把琴弓和琴放在起居室沙发上,又抓起它们,塞到沙发底下,设法不让自己看到它们,因为她能想象自己在一场病态的大发作中,把它们在椅背上砸个稀巴烂。

整个期间,我都没停下。面对如此的竞争,我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吉尔一头栽倒在硬邦邦的天蓝色锦缎沙发上睡着了,这里平时没人会躺,甚至坐都不会坐,除非有客人。她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滚烫的脸压在锦缎上,脸上压出布面的花纹,她淌了点口水,弄湿了天蓝色锦缎。我的哭闹声仍旧,或者再度忽高忽低地响着,像一下下敲击的头痛。她的头也确实痛着。她站起来,一路费力地穿过—至少她感觉是这样—滚热的空气,走到艾尔莎放222药片的碗橱前。闷热的空气让她想到下水道。又怎能不如此呢?她睡着的时候,我尿湿了尿布,捂出的味道已经慢慢弥散在整幢房子里。

吃222药片。再热一瓶奶。上楼。她没把我从婴儿床里抱起,直接就给我换了尿布。毯子和尿布都弄得一团糟。222药片尚未生效,她一弯腰,头痛便加剧。把弄脏的东西收拾走,把我清洗干净,别上一块干净尿布,把脏尿布和毯子拿到浴室准备洗涤。把它们丢进消毒桶,里面已经满了,因为今天的婴儿用品都还没洗呢。然后把奶瓶给我。我再次安静了些,开始喝奶。我居然还有力气做这事,真是个奇迹,不过我确实还有。喂奶比通常时间晚了一个小时还要多,我除了怨恨的力量之外,又加上了饥饿—也可以说,或许饥肠辘辘让我忘掉了一点怨恨吧。我喝着奶,喝光一整瓶,精疲力竭地睡倒,这回是真熟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