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人的爱情(第11/24页)

孩子们缺乏兴趣地、顺从地走进房间。

奎因夫人说:“别让她们靠近我的床,她们脏兮兮的。”

“她们只是想看看你。”伊内德解释道。

“够了,现在她们看到了,”奎因夫人说,“可以走了吧。”

这个态度并没让孩子们意外或失望。她们看着伊内德,伊内德说:“好吧,这会儿,最好让你们的妈妈休息。”她们便跑出去,砰的甩上厨房门。

“你不能叫她们别这么干吗?”奎因夫人说,“每次她们这么做,都像一块砖头砸在我胸口。”

你简直会以为她这两个女儿是一对吵闹的孤儿,被硬塞给她,长期借住在此。但是,在终于接受自己的垂死处境之前,有人就是这样,有人甚至到死都如此。比奎因夫人天性温和的人每每会表示,他们知道他们的兄弟姐妹、丈夫、妻子或孩子向来有多恨他们;他们对别人而言,别人对他们而言,都是多么令人失望;他们知道所有人看到他们死去都会有多么开心。其实他们明明与充满爱意的家人度过了宁静有益的一生,实在毫无理由做此控诉。通常控诉阶段会过去。不过,生命将尽的几个星期,或者几天,又会对过去的仇恨和遭到的怠慢发一通絮叨,或者对七十年前遭受的某次不公惩罚来一番啜泣。某次,一个女人请伊内德从碗橱里拿出一个青花大盘,伊内德以为她想最后看看这个好看的玩意儿,得点安慰。然而,她却用尽最后一点惊人的力气,把它砸碎在床柱上。

“现在我可以确定,我妹妹的爪子再也不可能碰到它了。”她说。

通常他们会宣称,来看望的人不过是想看看热闹,幸灾乐祸,医生正是他们遭受的病痛的始作俑者。他们甚至也讨厌看到伊内德,讨厌她无需睡眠的精力、耐心的双手,在她体内如此令人艳羡的均衡流动的生命之液。伊内德对此习以为常,她理解他们陷入的痛苦,死亡的痛苦,以及有时令死亡也相形见绌的生之痛苦。

而奎因夫人让她不知所措。

不仅因为她无法带来安慰,而且她甚至不想提供安慰。对这个厄运当头、痛苦不堪的年轻女人,她无法克制厌恶。她讨厌这具她不得不擦洗、扑粉,用冰块和酒精摩擦、安抚的躯体。她理解人们为什么说厌恶疾病和病体了。她理解了曾对她说“真不知道你怎能干得下去,我永远也不可能当一个护理员,这种事我永远干不了”的女人们。她讨厌这具身体,讨厌它所有病痛的迹象。它的怪味和变色,看起来颇为恶毒的小奶头和可怜的雪貂似的牙齿。她觉得一切都标志着自甘堕落。她其实和格林夫人一样恶毒,嗅出猖獗的不洁气息。身为护理员,她应当有点见识,慈悲为怀乃是职责—肯定也符合她的天性。她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样。不知怎的,奎因夫人让她想起几位高中女同学—穿廉价衣服,模样病怏怏,前程堪忧,却沾沾自喜而不自知。她们一般待不了一两年—怀孕了,大多数都结了婚。后来,她们在家分娩时,伊内德照料过其中几位,发现她们的自信一去不返,昔日的肆无忌惮被温顺甚至虔诚所取代。她替她们难过,虽说犹记得她们自作主张、毅然决然的模样儿。

奎因夫人更难对付。奎因夫人可以崩溃再崩溃,骨子里却只有阴郁的乖戾,只有日渐腐烂,别无其他。

伊内德感到了厌恶之情,更糟的是,奎因夫人对此心知肚明。伊内德竭力做到耐心、温柔、心情愉快,却无法阻止奎因夫人探知真相。奎因夫人把这种窥知当成大获全胜。

谢天谢地,总算把垃圾给甩掉了。

伊内德二十岁那年,即将完成护士培训,她爸在瓦利医院病危。他对她说:“我不知道是否喜欢你干这行。我不想你在这样一个地方工作。”

伊内德俯身问,他觉得他这会儿在个什么样的地方呢。“这不过是瓦利医院罢了。”她安慰道。

“我知道,”爸爸说,语气一如既往,四平八稳、合情合理的(他是个保险和房地产代理商)。“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向我保证你不会这样做。”

“向你保证什么?”伊内德问。

“你不会做这种工作。”爸爸说。他一句也不肯多说。他闭紧了嘴,仿佛她的追问令他厌烦。他只肯重复两个字:“保证”。

“这是为什么呢?”伊内德问妈妈。妈妈回答:“唉,照着做吧。去向他保证吧。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伊内德觉得这说法真令人震惊,不过未置一词。她妈对许多事都是这态度。

“我不会对任何我不明白的事做保证,”她回答,“反正我多半不会为任何事做保证。不过要是你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应当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