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哪个疯狂者的构想(第29/32页)
她现在急速地写起来。
有骨气的成熟男性。无牵累。独立。幽默。活泼。不唯唯诺诺。坦率。教育程度优良。具有嘲讽精神。魅力。有知识并热爱伟大的书籍。口才出众,直率。身材修长。五英尺八或九。地中海肤色。绿色眼睛更佳。年龄不限。但必须是知识分子。灰白头发可以接受,甚至很赏识……
就在这时,只有在这时,这位受到热切召唤来到屏幕上的神秘男士终于凝聚为一张她认识已久的某个人的照片。陡然她的手停了下来。此番习作只是一次实验,尝试从禁锢的枷锁中稍稍放松一下,以便重新编写的广告词不会由于拘谨而词不达意。然而她还是被她所不期而遇的东西,被她所不期而遇的人物吓出一身冷汗,情急中,她只想尽快地把这一百来字删除殆尽。与此同时思索着导致她加入这么一个丢人现眼的策划的种种原因及羞耻,竟然把失败当做福气,并且放弃摆脱两难困境的希望……思索着倘若她留在法国,她绝不需要这个广告,绝不需要任何广告,最不需要的是用广告找男人……思索着来到美国是她一生中最勇敢的行为,但究竟有多勇敢,她当时却不得而知。她只把它当做实现抱负的下一步,而且是并非不成熟的抱负,一个有尊严的抱负,获得独立的抱负,但现在她不得不面对后果。雄心。冒险。荣耀。到美国去的荣耀。优越感。出门远游的优越感。为了有一天还乡,经过闯荡天下又衣锦还乡的快乐而离开家门。离开家门,因为我想要有一天回家听到他们说——我要他们说什么呢?“她成功了。她做到了。如果她做到那件事,她就什么都能做得到。一个体重一百零四磅、身高不足五英尺二、二十岁的女孩,名不见经传,独自一人,独自一人,上那儿去闯荡,她成功了。白手起家。无名之辈。功成名就了。”我要听见谁说这些话呢?如果他们说了,谁说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在美国的女儿……”我要他们说,不得不说:“她在美国靠自己获得成功的。”因为我不能造就一个法国人的成功,一个真正的成功,而其中不带有我母亲以及她笼罩万物的阴影——她各种修养的阴影,但更糟糕的是她家族的阴影,瓦林古尔家族的阴影,家族姓氏源于13世纪,受封于圣·路易王的领地,至今依然遵从他们自13世纪确立的家族理想。德芬妮恨透了所有族中的家庭,血统的纯粹,古老的贵族,他们所有的人都想着一样的念头,流露出一副面容,墨守成规,谨遵礼教。不论他们有多大的抱负,不论他们如何督促子女上进,他们将子女一律按仁慈、无私、纪律,信仰,尊重——并非尊重个人(打倒个人),而是尊重家族传统——的祷文调教成人。高居于智力、创造性、脱离他们的个人深层次发展之上,高居于一切之上,是那愚蠢的瓦林古尔家族的传统!德芬妮的母亲体现了这些价值观,将它们强加在全家人头上,若是她唯一的女儿没有力量从少年时代起就尽可能地远离她,她一定已成功地将她从出生到坟墓套在了那些价值观的锁链上。德芬妮一辈的瓦林古尔孩子或陷入绝对的服从,或以令人不可理喻的可怕方式造反,德芬妮要成功,两者皆不可取。从一个绝少有人能够重新站稳脚跟加以应对的背景中,德芬妮已成功地实现了独一无二的逃跑。来到美国,上耶鲁,到雅典娜就职,她已经,在实际上,超过了她母亲,后者做梦也不会想过离开法国——没有德芬妮父亲和他的钱,凯瑟琳·德·瓦林古尔在二十二岁上几乎做梦也想不起离开比卡第到巴黎来。因为倘若她离开比卡第和她家族的要塞,她将是谁呢?她的姓氏将有什么意义呢?我离开是因为我想要获取一种没有人能够误解的功名,跟他们没有任何牵连的功名,我自己的……想着她得不到一个美国男人的欢心并非因为她得不到的缘故,而是因为她不能理解这些男人,她永远无法理解他们,而她不能理解这些男人的原因乃是她的英语不流利——她一口流利的英语,居然被认为是不流利!我认为我理解他们,而且的确理解他们;我不理解的不是他们说什么,而是他们不说的一切,他们不做声的一切。在这儿她只启动了她智力的百分之五十,可是在巴黎她却是对所有的微妙含义都能心领神会的。聪明机灵在这儿又有什么意义呢,因为我不是本地人,我便在实际上成了个聋哑人……想着她唯一真正懂得的英语——不,她真正懂得的美语——只是学术美语,几乎不成其为美语,这就是她不能进入的原因,永远不能进入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她永远也不会找到称心的男人,为什么这儿永远也不会成为她自己家园的缘故,为什么她的直觉是错误的,永远是错误的缘故,为什么她在巴黎当学生时享受的舒适自在的学术生活永远不会在这儿重现的缘故,为什么在她的余生中她对这个国家最多只会理解百分之十一,而对这些男人只会理解百分之零的缘故……想到她全部的知识冒险都被她的离经叛道所湮没……想到她已失去视觉神经末梢功能,只能看见正前方的东西,却不能以眼角余光见到任何其他的东西,她在这儿所具备的并不是一个像她这样有才智的女性的眼光,而是一个平板、纯粹正前方的视野,一个移民或更换位置了的,一个被误置了的人的视野……想着,为什么我要离家出走?因为我母亲的阴影?这就是为什么我放弃了属于我的一切,我熟悉的一切,把我造就成古怪精灵的一切,以致我现在变成了个稀里糊涂的呆子的缘故。我所爱的一切我全部都放弃了。人家这么做是因为他们国家由于法西斯的控制而使得他们无法生存,并非因为他们母亲的阴影……想着,为什么我要离开,我做了什么,简直无法想象。我的朋友,我们的谈话,我的城市,男人,所有聪明的男人,我能够与之交谈的自信的男人,有悟性的男人,稳定、热情洋溢、充满阳刚之气的男人,强壮、不受恫吓的男人,合法,又毫不含糊的男人……想着,当时为什么没人阻止我?为什么没人对我说点什么?离家不到十年,可是却仿佛已过了两辈子……想着,她依然是凯瑟琳·德·瓦林古尔·鲁斯的小女儿,并无一丝一毫的改变……想着,作为雅典娜的法国人也许使她在当地人眼中显得异乎寻常,但却不会使她在她母亲眼里变得略微与众不同,永远也不会……想着,对,这就是她为什么离家出走,为了逃避她母亲的亘古不变的笼罩一切的阴影,这也是阻挠她回乡的障碍,而现在她真正地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左右为难,既不在东也不在西……想着,在她异乎寻常的法兰西风情下,她在自己的心里始终是她自己,所有异国风情的法兰西特色在美国却使她成为最可怜、最受误解的外国人……想着,她比走投无路更糟——她身处流放之中,偏偏成了一个由愚蠢所致强迫自己舍弃母亲的焦头烂额的流放者——德芬妮没有发现,此前,在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将广告发给《纽约书评》,而是自动地发给了她先前的收信者、她大多数信件的收取者——雅典娜语言文学系的十名教师。她先是没有发现这个错误,然后,在她神不守舍、心烦意乱、百感交集的状态下,她并没有揿下删除按钮,却在这小小的不足为奇的错误上,又加上一个小小的不足为奇的错误:揿下发送按钮。于是乎,这寻求科尔曼·西尔克复制品或摹真本的广告便无法挽救地发送了出去,并非发到《纽约书评》的专栏,而是发到她系里每一位教师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