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拿一个识不了字的孩子怎么办(第17/19页)

理解来得如此之快,出现在自发性爆炸的句子里,以致就在她在信的第二页底部签名,并在一个信封上写上由他到邮局待领的字样时,她还禁不住气得七窍生烟,想着天下竟有如此狼心狗肺的人,把那么个地位低下、丧失了一切的女人变成一件玩偶,又随心所欲地将诸如福妮雅·法利那样受苦受难的人变成玩具,不过仅仅是为了自己向她泄私愤。他怎么能做得出来的?不,她连已经写下的一个音节都绝不更改,也不会费神用打字机打出来让他看得省心些。她绝不会使她的由她向前不断推进的手写体所传递的信息失灵,让他不可低估她的决心: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对她来说比揭露科尔曼·西尔克——使他原形毕露——更为重要的了。

但二十分钟以后,她将信撕得粉碎。幸好。幸好。当不加约束的理想主义席卷她的全部身心时,她倒不是总把它当做美妙的幻想曲的。不错,她必须谴责一个如此十恶不赦的食人肉者。但连翠西她都束手无策,还能想象去拯救一个像福妮雅·法利那样堕落的女人吗?谁能够想象与这样一个人开战并压倒他,这个人在他痛苦的晚年,不仅挣脱了任何机构的约束,而且还标榜为人文主义者。这难道是出自一切的人道关怀?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幻想比自以为能够和科尔曼·西尔克较量更荒唐的了。甚至一封如此清晰地表明是在白热化的道德义愤中一挥而就的书信,一封毫不隐讳地告诫他,他的秘密已大白于天下,他已被揭露、曝光、追踪的信件,落到他手里,也会变着手法,弄出针对她的指控,倘若机缘凑合,还会彻头彻尾地毁了她。

他残忍,他是个狂想症患者,而且不论她愿意与否,都有实际问题必须考虑。这些考量早几年当她是个站在马克思主义立场上的师范生时也许并不会使她有所顾忌,必须承认,她那时制裁非正义的无能往往使她失之偏颇。但现在她是名大学教授,早早地就得到了资格证书,已经是自己系的主任,只差尚未肯定某天将到普林斯顿、哥伦比亚、康奈尔、芝加哥,或甚而至于衣锦还乡,返回耶鲁。像这样的一封信,有她的签名,而且被科尔曼四下传播,最后无可避免地必定会落入什么人手中,出自嫉妒,出自气愤,因为她太年轻或他妈的太成功,可能希望颠覆她……对,这封信非常大胆,充斥着她的满腔愤怒,但却会被他利用来贬低她,以此说明她不成熟,没有资格凌驾于任何人之上。他有联系,仍然有人和他交往——他办得到的。他会那么做,把她的意思大加曲解……

很快地她把信撕得粉碎,在一张干净纸的中央,用一支她平时从不用来写信的红色圆珠笔,以没人认得出是她笔迹的粗大的大写字母写道:

人人皆知

但就此打住。她在这里停下手来。过了三个夜晚,关灯后不到几分钟,她从床上爬起来,恢复了理智,走到书桌边,打算将开头写有“人人皆知”字样的那张纸窝成一团,扔掉并永远忘记,但却不然,靠在桌边,甚至都没有坐下——唯恐一等坐下她会再次失去勇气——就刷刷刷地添上二十四个字,这下足以让他明了曝光只是早晚的事。信封上写好了地址,贴好了邮票,没有签名的短笺封在了里面。台灯轻轻地咔哒一声灭了,德芬妮终于果断地解决了在她处境力所能及范围之内的头等大事,大大地舒了口气,回到床上,怀着心满意足的道德感,打算美美地进入梦乡。

但她必须首先将那驱使她再次爬起来,撕开信封,重新读一遍她写的东西,看看她是否写得太少或者语气太弱,或者用词过于简约的种种思虑压制下去。当然那并非她的修辞手法。不可能是。所以她才那么写——太露骨,太粗俗,太像口号,而不可能追踪到她头上。但也许正因为如此,而被她自己误判,并感到忐忑不安。她必须起床看看她有没有忘记伪装自己的笔迹,看看她有没有在那一刹那间鬼迷心窍,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怒火中烧的瞬间忘乎所以,签下了自己的姓名。她必须检查一下有没有任何地方无意间泄漏了她的身份。她应当签名,她全部的生活便是一场决不屈服于科尔曼·西尔克们的战斗。那些家伙利用手中的特权,蹂躏其他所有的人,以便可以为所欲为。对男人们讲话。冲着男人们讲话。甚至对年纪大得多的男人也不例外。学会不要对他们装出的权威派头或道貌岸然的造作姿态感到恐惧。肯定她的智力的确是了不起的。敢于想象她与他们平起平坐。学会(当她提出一个论点却不起作用时)克服投降的渴望。学会调遣起逻辑、信心以及酷的派头,不断地辩论——无论他们为了封住她的嘴巴而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学会采取第二步行动,持续努力,而不是瘫倒。学会不退让地论证她的观点。她不需要遵从他,她不需要遵从任何人。他不再是当时聘任她的院长,也不是系主任,她才是。西尔克院长现在什么都不是。她真应当拆开那信封,签上自己的大名。他空空如也。这有着四吠陀咒词的一切安慰: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