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人皆知(第23/26页)
马克的所作所为。一定是。不可能是任何别的人。不可能是这个他妈的乔西——他是谁?科尔曼想不出马克怎么会听说福妮雅的事的,就像他不明白德芬妮·鲁斯或其他人是怎么知道的一样,但此刻那些都无关紧要——是马克用他们父亲的罪行挑拨了他的孪生妹妹。因为在那孩子看来,是罪行。几乎从他一学会说话起,马克就再也没放弃过他的信念:父亲老跟他作对,喜欢两个大儿子,因为他们年纪大些,在学校里出人头地,毫无怨言地接纳了他们父亲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喜欢莉萨,因为她是莉萨,家里的小女孩,无可置疑的是爸爸的最爱;跟马克作对,就因为他孪生妹妹所有的一切——可爱、有爱心、善良、动人、彻底的高尚——马克没有,并且拒绝拥有。
马克或许是科尔曼命里注定必须努力与之格斗的对象,并非理解的对象——他的怨气是太容易被理解了。在他还不到上幼儿园的年龄,就开始嘀嘀咕咕,生闷气了,不久便和家人及其对世事的感受对着干起来,无视一切安抚劝慰的企图,他的逆反性情随着时间的流逝凝固为他性格的核心。十四岁时在尼克松弹劾听证会期间他大叫大嚷支持尼克松,而家里其余成员无不赞成让总统终身监禁;十六岁时他成为正统犹太人,而其余的孩子都从他们的反教会、无神论的父母那儿接受了熏陶,只是名义上的犹太人而已;二十岁时他在只差两学期就毕业的情况下不顾一切地从布兰迪斯退学,使父亲火冒三丈,现在,几乎四十岁了,在从事又放弃十多个他认为不屑一顾的工作后,终于发现自己是个叙事诗人。
因为他对父亲不可动摇的敌意,马克使自己成为他全家不可能成为的人,更令人悲哀的是,逼自己成为他本来不是那样的人。一个聪明的孩子,阅读广泛,思维敏捷,伶牙俐齿,然而却始终不能绕过科尔曼看清自己的出路,直到三十八岁上,作为一名就圣经题材写作的叙事诗人,他终于得以以一个一事无成者的傲气蕴育了他伟大的赋予生命活力的愤怒。一名忠实的女友,一个毫无幽默感、易激动、严守教规的年轻女子,在曼哈顿当牙科技术员挣钱养活他们俩,而马克则待在他们布鲁克林没有电梯的楼房里,撰写由圣经启发的,甚至连犹太杂志都不愿刊载的诗作,连篇累牍地叙述大卫如何冤枉儿子押沙龙,以撒如何冤枉儿子以扫,犹大如何冤枉兄弟约瑟夫,以及先知内森在大卫和拔示巴犯罪后如何发毒咒——以各种铺张虚浮的手法写成的诗篇,念念不忘地返回一成不变的理念,在那理念上,马克押上了并且输掉了他的全部。
莉萨怎么能听他的呢?莉萨怎么能把马克的任何指控当真呢,她不明白他一辈子都受那些指控的驱使吗?不过莉萨对马克一向宽容,不论她知道扭曲了他性格的敌意有多荒谬,她还是顾念旧情,不忘他们双胞胎的身世。因为她生来悲天悯人,因为当她还是个小女生时她就为自己得宠而感到内疚,她总是容忍她双胞胎哥哥的抱怨,而且在家庭纷争中充当他的安抚者。但她对于他们两者中较少宠幸一位的关注一定得延伸到这疯狂的指控上来吗?父亲犯了什么过错将伤痛强加在了他儿女的身上,以致这一对双胞胎非得与德芬妮·鲁斯以及莱斯特·法利联手?还有另外两个,他的科学家儿子们——他们和他们的自责是否也加入了进来?他有多久没听到他们的声音了?
他此刻回想起艾丽斯死后屋子里那个尴尬的一小时,不仅回想起来,而且再次被马克对他的指责深深地刺痛。当时两个大孩子进来,把他拖到他的老房间里去,他在里头待了整整一下午。以后的几天里,孩子们都还没走,科尔曼愿意将那孩子胆敢说的话归罪于马基,而不是马克,但这并非意味着他忘记了,或迟早会忘记。马基在他们从墓地驱车回来几分钟后,就开始训斥他。“学院没干。黑人没干。你的敌人没干。是你干的。你杀死了母亲。你用这方式杀死了一切!因为你必须正确!因为你不愿道歉!因为每次你都是百分之百正确!现在是母亲死了,而这一切应当很容易就解决的——二十四小时里就能解决一切,只要你知道如何平生第一回向别人道歉。‘对不起我说了“幽灵”。’你只需要这么做,伟人,只要走到那些学生面前,说声对不起,母亲就不会死了!”
待在外面的草坪上,科尔曼突然感到一阵揪心的愤怒,自从马基发火后的第二天他只花了一小时写成并提交了他的辞呈以来,就再没有这么愤怒过了。他知道对孩子怀有这种情绪是不正确的。从幽灵事件他得知如此等级的愤怒是疯狂的一种形式,可能置他于死地。他知道像这样的愤怒不会带来问题的恰当、合理的解决。作为育人者他知道如何育人,作为父亲他知道如何教子,作为七十多岁的老人他知道不应该以一成不变的眼光看待任何事情,尤其在家庭内部,即使这个家庭有个像马克那样怨天尤人的儿子。他并不是从幽灵事件中才得知什么可以败坏、扭曲一个自认为蒙冤受屈的人的性格。他从阿喀琉斯的愤怒中,从菲罗克忒忒斯的怒火中,从美狄亚的狂怒、阿甲克司的疯狂、伊莱克特拉的绝望、普罗米修斯的苦难中都统统看到了。当愤怒达到极点时,恐怖事件将层出不穷,复仇将以正义的名义索求,而冤冤相报将从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