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人皆知(第22/26页)

他让她讲,很少插话,因为她只差几岁就满四十了,他很容易地就抑制住了把这个遭现实打击的女儿搂入怀抱的冲动,在他的想象中她抑制了同样的冲动,没有把不开窍的六岁儿童搂进怀里。莉萨有着艾丽斯全部的激情,却没有艾丽斯的权威感,对于一个只为别人而活着的人——无可救药的利他主义是莉萨的克星——身为一名教师,她无时不刻不处于精疲力竭的边缘。一般她身边总有个颇有要求的男友,她忍不住要对他好,为了他,她不在乎掏心挖肺;对男友而言,无一例外地,她纯洁的伦理上的童贞终会变成极其可恶的东西。莉萨在道德上过分苛求,然而又不忍心看到别人因为需要没有得到满足而失望,也没有足够的毅力直面自身力量究竟有多大的事实。这就是为什么他知道她永远也不会放弃弱智班教程,为什么他对她所怀抱的父爱不仅负荷着恐惧,而且还带有近于轻蔑的厌烦。

“你得照看三十个孩子,不同的级别,有着不同的经历,而你必须使一切奏效。”她告诉他,“三十个来自不同背景的不同的孩子,以三十种不同的方式学习。要用很多的精力管理。要做很多的书面工作。要花大量的时间做一切的一切。但还是没有一样能和这个相比。肯定的,即使做这件事,即使在弱智班,有时我也会想,今天我干得挺好,但大多数时候我都想跳楼。我思想斗争很剧烈,不知这种教程是否适合我。因为我非常投入,你可能不太明白。我要以正确的方式教学,可是并不存在正确的方式——每个孩子都不一样,每个孩子都一筹莫展,而我又必须进课堂,做出成绩来。当然每个人都在差生身上大费周章,可你拿一个识不了字的孩子怎么办?想一想——一个识不了字的孩子。很困难。爸爸。你的自尊心有些受不了,你知道。”

莉萨,一个心中怀有那么多关爱的人,一个良知从不含糊的人,一个希望只为助人而生存的人,这永不幻灭的毋庸置疑的理想主义者。给莉萨打电话,他对自己说,绝对想不到他会从这个傻气的圣人似的孩子嘴里听到她接电话时那种冷冰冰的厌恶口吻。

“你听起来好像不对劲。”

“我没问题。”她对他说。

“出了什么事,莉萨?”

“没什么。”

“夏季班怎么样?教学怎样?”

“不错。”

“乔西好吗?”他是她最近的男友。

“不错。”

“你的孩子们好吗?那个不识字母n的小鬼怎样了?他有没有达到十级?那个名字里都是n的孩子——赫尔南多。”

“样样都不错。”

他这才轻轻地问:“你想不想知道我过得怎样?”

“我知道你过得怎样。”

“是吗?”

没有回答。

“什么让你不快活,宝贝?”

“没什么。”又一个“没什么”,这是第二个,意思太清楚了,你别叫我宝贝。

出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事了。谁告诉她了?他们跟她说了些什么了?在中学时代,以及战后在大学里,他一直孜孜不倦地钻研最困难的课程;任雅典娜院长期间,他在一个繁重劳累的工作岗位上取得了骄人的成绩;在幽灵事件中作为被控方他自始至终与虚假的指控做斗争,从没软弱过;即使他从学院退休也不是一个投降的举动,而是愤怒的抗议,故意表白他不屈不挠的蔑视。但在他所有的与职责,与挫折,或与惊愕相抗争的年月里,他从来没有——即使在艾丽斯死后——感到过如此的无助,而莉萨,这个善良得几乎令人忍俊不禁的典型,在那一个词“没什么”里集中了那么多的恶意——她以前从没有,一辈子都没有找到一个值得领受它的对象。

随后,甚至就在莉萨的“没什么”依然还在散发着它可怕的含义时,科尔曼看见一辆货车从他房子那边沿着黑色路面缓缓开过来——向前爬行一两码,刹住,重又向前滚动,然后又刹住……科尔曼站起来,开始迟疑地走过草坪,伸长脖子张望,然后,边跑边叫:“你!你想干什么!喂!”但货车迅速加大油门,不等科尔曼走近发现任何有关驾驶员或卡车的有用的线索,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他分不清车型,从他所站的地方甚至都看不出卡车是新的还是旧的,他最后只知道车子的颜色,一种不明确的灰色。

现在电话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在跑过草坪时,他无意触到了挂断键,要不是这,就是莉萨故意中断了联系。当他再拨时,是个男人接的。“是乔西吗?”科尔曼问。“是。”那男人说。“我是科尔曼·西尔克,莉萨的父亲。”沉默一分钟后,男子说“莉萨不想谈话”,就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