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人皆知(第25/26页)

这便是从灌木丛里呼啸着冲出来的莱斯特·法利。这便是在科尔曼和福妮雅站在厨房门里时,从房子侧面黑魆魆的灌木丛里呼啸着冲过来向他们发起袭击的那个人。上述的一切仅仅是他脑袋里所想的冰山之一角,他一夜又一夜,熬过整个春天,进入初夏,接连几小时地躲藏,虽行动受限制,但依然如故,心潮起伏,坚守在隐蔽处等着看她干那事儿——她两个亲生孩子在烟雾里窒息身亡时干的事儿。这回还不是和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家伙,甚至都不是法利的年龄。这回不是跟她的老板、伟大的标准美国人霍伦贝克。霍伦贝克至少可以给她些什么作为回报。你几乎可以因为霍伦贝克而对她刮目相看。但现在这女人无可救药,愿意分文不取,就跟随便什么人干。眼下是个灰白头发、皮包骨的老头,一个高高在上的犹太教授,他那犹太黄面孔快活得都变了形,他颤抖的老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还有谁有个老婆和犹太老头睡觉的?还有谁?这回这个放荡、杀人、呻吟的婊子正用她的淫嘴像唧筒似的吮吸一个令人作呕的老犹太稀薄的精液,而罗莉和小莱斯还没下葬。

报应。没完没了。

仿佛在飞翔,仿佛在越南,仿佛回到你发狂的一刹那。更疯狂,突然之间,因为她在吮吸那个犹太人,比上回因为她杀死孩子更疯狂。法利向上飞去,尖厉地叫着。犹太教授也朝他尖叫,犹太教授举起轮毂铁条,只是因为法利手无寸铁——因为那天夜里他直接从火警部训练场过来,没能从他尽是枪械的地下室里带一杆来——他才没有当场把他们毙掉。他怎么没伸手夺过轮毂条,就此了结一切?他百思不得其解。他能用那根铁条创造多美妙的奇迹啊。“放下!我会用它打烂你脑袋瓜!妈的,放下!”犹太人放下了。犹太人运气,他放下了。

那夜他回到家以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直到凌晨——火警部的五名人员,他的五名伙伴,最终制服了他,给他套上橡皮铐,驾车送他到北安普顿——莱斯特突然看见了那一切,一切,就在他自己的屋子里:忍受着酷热,忍受着淫雨、他自己厨房桌子旁地毡上的泥泞、巨蚁、杀人蜂,他腹泻、头痛,他饥肠辘辘、喉干舌燥,弹药短缺,肯定活不过今夜,等着死亡来临,福斯特踩上地雷,奎林淹死了,他自己只差一点淹死,异想天开,四面八方投手雷,大声叫唤“我不想死”,战斗机乱做一团,朝自己人射击,德拉戈丢了一条腿、一只胳膊和鼻子,康理逖烧焦的身体粘在他两只手上,叫不到一架直升机,驾驶员说他们没办法降落,因为我们遭到攻击。他气得发疯,知道要死了,他准备把直升机射下来,射下我们自己的直升机——他曾目睹的最无人道的夜晚的一幕,此刻就在他自己的破房子里重新上演,也是最漫长的夜晚,他在世上最漫长的夜晚,他的每个行动都受阻,伙伴们嚎叫着,谩骂、哭泣着,他自己没料到会听到这么多哭声。有的伙伴被击中脸部,在等死,奄奄一息,等死。康理逖的肌肤粘满他两手,德拉戈的血流得到处都是,莱斯特拼命想把死掉的什么人摇醒,嚎叫着,不停地嚎叫:“我不想死!”死亡没有暂停。死亡没有休假。从死亡中不可能逃跑。死亡没有中止。整夜和死亡作战,直到凌晨,一切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剧烈的恐惧,剧烈的愤怒,没有一架直升机愿意着陆,还有在他混账房子里的德拉戈的血腥味。他以前不知道这味道会这么恶心。一切都那么剧烈,每个人都离家那么遥远,愤怒愤怒愤怒愤怒,怒火万丈!

几乎去北安普顿的一路上——直到他们再也无法忍受,堵上他的嘴巴为止——法利都在半夜三更掘土,早晨醒来时他总是和蛆虫一道躺在什么人的坟墓里。“劳驾!”他大声呼唤,“我受够了!够了!”所以他们没别的办法,只好封上他的嘴巴。

在退伍军人医院——一个只有用武力才能迫使他进来的地方,一个他多年来始终设法从中逃跑的地方,从他对付不了的政府开办的医院里逃出一条性命的地方——他们将他送进上锁的病房,把他捆在床上,使他再水化,让他安定,给他解毒,帮他戒酒,治疗他的肝病,于是,在随后的六星期里,他每天早晨在小组医疗班上讲述罗莉和小莱斯是怎么死的。他告诉他们每个人所发生的事情,每天告诉他们在他看见两个孩子窒息的面孔,断定他们死了时,所没有发生的事情。

“麻木了,”他说,“绝对麻木。没有感情。对我自己孩子的死麻木不仁。我儿子的眼睛紧闭着,没有脉搏,没有心跳。我儿子没有气了。我的儿子。小莱斯。我唯一有过的儿子。但我一点都不觉得难过,我的行为方式就好像他是个陌生人。对罗莉也一样,她是个陌生人,我的小女儿。混账的越南,都是你的错!我所有的感情都耗尽了。没事的时候我感到好像我的一边脑袋给微型炸弹击中了似的。等到真出了事,出了妈的弥天大祸时,我反而什么感觉都没有。一片麻木。我孩子死了,但我身体麻木,脑子空白。越南。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没为我孩子哭过。他五岁,她八岁。我对自己说:‘为什么我不难过?为什么我救不了他们?’报应!报应!我不断想起越南,想起我认为我死了的那些年月。这样我开始明白我不能死,因为我死过了,因为我已经在越南死掉了,因为我是个他妈的死掉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