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人皆知(第18/26页)
虽然科尔曼也许总共只用半杯奶浇在他当做早点的麦片上,他却跟“有机家畜”签了一周三加仑的合同。这样做使得他有资格直接到奶场去取刚挤出的奶——驱车从路上进去,沿着拖拉机小道驶到牛棚边,走进牛棚,从冰箱里拿出冰镇的奶。他安排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获得订购三加仑以上顾客可以享受的价格优惠,而是因为冰箱正好放在牛棚入口处,离开牛被一头一头领进去挤奶的隔栏不过十五英尺。每天两次,下午五点(当他出现时)的那次,福妮雅一星期有好几次刚从学院下班,就在那儿挤奶。
他不过是看她挤奶而已。即使那时附近极少有人,科尔曼也总待在栏外朝里看,让她继续干活,不必烦神跟他说话。经常他们相互不说话,因为不说话给他们带来的快感更为强烈。她知道他在看她;因为知道她知道,他就看得更起劲,就算他们不能当场在泥地上躺到一块儿也毫无关系,他们能在他床以外的地方单独厮守就足够了。维持被不可逾越的社会障碍分离的事实,扮演他们分别为农工和退休大学教授的角色:她是个三十四岁强壮、瘦削的劳动妇女,语无伦次的文盲,只有肌肉和骨头,刚在院子里用丫杈打扫早晨挤奶留下的污物的乡下女人;而他则是个七十一岁思想深沉的年长公民,学富五车的古典文学研究者,精通两门古老的语言、脑子灵通的智囊。各自能如此完美地表现自我,足够了。在充当毫无相似之处的两个人的同时,始终不忘他们能够将各自不可调和的一切——产生一切能量的人类的差异——浓缩成情欲的精华,足够了。感受到双重生活的刺激,足够了。
那天下午我在牛栏里看见那个女人,科尔曼指出这是他的瓦露塔。那女人满身污渍,瘦骨嶙峋,穿着短裤和T恤,脚蹬橡胶靴,乍一看让人很难立即产生肉欲。论肉感,要数那些派头十足的生灵,肉体占据整个空间的奶白色乳牛,它们有着桁架般的肥臀,酒桶大的肚子,奶水充溢的乳头活像卡通画里所见,大得变了形。对于这些大眼、温和、行动迟缓的畜生(从不闹工潮的奶牛,每头都是座自给自足的工厂)而言,一边就着满是饲料的食槽大嚼,另一边被,不是一个,两个,三个,而是四个脉动着的、永不休止的机械嘴吮吸一干。对于它们而言,同时在两个端口接受肉欲刺激,乃是消受性欲快感的义务。它们每一个都过着富足的畜生的日子,幸福地缺乏精神深度:边喷边嚼,边拉边撒,边吃边睡——这便是它们全部的生活理由。有时(科尔曼给我解释)一只戴长橡皮手套的人臂伸进直肠,掏出粪便,然后,隔着手套顺着肠壁摸,引导另一只胳膊进来,将注射器似的生殖枪插入输卵管,植入精子。这意味着,它们繁殖,但无须忍受公牛的骚扰,甚至在怀孕期便受到呵护,生产时享受助产。据福妮雅的话推断,那个时刻可能成为每个相关人员的感情历程,甚至在风雪呼啸、冰点以下的深夜。肉体所需一切的极致,包括用它们懒洋洋、软绵绵、湿漉漉的嘴大口品尝它们自己黏糊糊的反刍物。没有几位达官贵人的情妇过得这么好,更不用说上班族妇女了。
在这些快乐的生灵及它们散发出来的浓郁的、带着泥土气的、与其庞大的雌性器官相吻合的气味里,福妮雅操劳着,恰似一头负重的牲口,她在母牛的反衬下,分明是进化过程中一个更为可怜的蝇量级生物。把它们叫出露天牛棚——它们正悠然自得躺在混合着牛粪的干草堆里——“咱们走吧,戴西,别让我为难。来吧,麦琪,乖妞儿。挪挪屁股,弗洛西,你这个老婊子”——抓住它们的项圈,又撵又哄,将它们赶过院子的泥沼,让它们踏上一级台阶,踩到挤奶厅的水泥地面上,推着笨重的戴西和麦琪们走向食槽,直至它们一个个都安全地进入槽口,为每一头牛计量并倾倒出不同分量的维生素和饲料,给它们的奶头消毒,擦净,用手猛挤几下以促使下奶,然后将消毒过的奶头连接到挤奶臂末端的吸杯上。在这整个过程中她手脚没有停过,毫不懈怠地对待每一个环节。但和母牛执拗的脾气形成强烈的反差,她始终以蜜蜂般的灵巧操持着,直至牛乳顺着透明的奶管流入铮亮的不锈钢奶桶,她才终于安详地站到了一边,观察着,以保证万无一失,母牛也安详地站定了。不一会儿,她又忙碌起来,按摩乳房,检查乳汁是否已全部挤出,挪开吸杯,把挤过奶的牛从槽口放出,为即将待挤的牛按量倒出饲料,给站在交替使用的槽口前的牛拿来谷子,然后,在那狭窄的空间里再一次抓住挤过奶的母牛的项圈,将它庞大的身躯转过来,用手在它背上一推,用肩膀一搡,蛮横地命令它:“滚出去,滚到外面去,赶快——”随之领它走过泥泞的院子,返回露天牛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