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人皆知(第17/26页)

意识到这些我有些失望。维持离群索居的状态,杜绝干扰,自觉远离一切的功名利禄、社会幻影、文化毒品、男欢女爱,恰似虔敬的教徒将自己深藏于洞穴、地窖或密林的茅屋中所过的那种严苛的遁世隐居的生活,要求具备一种比我更为食古不化的材料。我只独自待了五年的光景——五年在马达马斯卡山上几英里的一座惬意的两开间木屋里独自阅读和写作,小屋背后有个小池塘,而前面,穿过一条土路,则是一片方圆十英亩的沼泽。每到黄昏,定期迁徙的加拿大大雁便飞来过夜,还有一只耐心的蓝色苍鹭孑然一身,整个夏日待在这儿捉鱼。能以最小的痛苦居住在闹市中心,其秘诀是将尽可能多的人与五光十色的幻影串在一起;而孤身一人隐居在这儿,远离一切令人烦恼的牵扯、诱惑、企望,特别是远离自身强烈的情绪,其诀窍乃在于赋予静默以想象,将圆圆的山顶设想为国会山,将静默设想为成倍增长的财富。笼罩一切的静默好比你首选的利益源泉,你唯一的密友。诀窍便是从(又是霍桑)“一个孤独的大脑与它自己的交流”中寻得养分。秘诀在于从诸如霍桑那样的人身上觅得养分,从才华横溢的已逝者身上觅得养分。

无视这种选择必然带来的困难需要时间和苍鹭般的耐心去克服对于所消失的一切的渴望,但五年以后我已能够非常娴熟地分割我所过的每一天,以致我拥抱的这种平静的日子竟然没有一个小时不在我眼里显得意味深长——它的日常必须,甚至它的激动。我不再沉湎于另有所图的妄想中,我认为我最不能重新忍受的便是和另外一个人朝夕相伴。我晚饭后所放的音乐不是对静默的舒缓,而是它的实证:每晚听一两小时的音乐并没有剥夺我的静默,音乐是静默的化身。夏日每天我一早起来花三十分钟在池塘里游泳,而在其他季节,早起写作以后,只要积雪不深,仍可步行,我几乎每天下午都要沿着山间小道行走两三小时。使我丧失了前列腺的癌症没再复发,六十五岁,健康,状态良好,工作努力——我知道得分。我必须知道。

那么,为什么在把彻底的隐居实验变成一种丰富、充实的生活以后毫无先兆地,我会感到孤独呢?因为什么而感到孤独呢?过去的就过去了。自我约束从未懈怠,退隐的决心从未动摇。究竟为什么感到孤独呢?很简单:为了我已厌恶的东西,为了我已背弃的东西,为了生活,为了与生活的纠缠。

这就是科尔曼缘何成了我的朋友以及我如何走出隐蔽的小屋、不屈不挠独自一人与癌症抗争的过程。与科尔曼一起跳舞直接将我送回到生活中来,起先是雅典娜学院,然后轮到我——他果真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确,那场舞使我们成了生死之交,还把他的灾难变成了我的题材,他的伪装也将随之成为我的题材。于是如何恰如其分地表现他的秘密便成了我必须解决的问题。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能继续远离我本已逃脱的尘嚣和激情生活下去的原因。我只不过发现了一个朋友,竟惹怒了整个世界。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科尔曼领我去离他家六英里远的牛奶场见福妮雅,福妮雅住在那儿,以不时帮忙挤奶代付房租。奶场已经营好几年了,由两名离婚妇女所创办。她们都是大学环保专业毕业生,都来自新英格兰务农家庭,两人集中资金承担起难以想象的以出售鲜奶谋生的任务——包括扶养她们的孩子,六个。孩子们——奶场主人老爱对顾客说——不用靠“芝麻街”了解牛奶是怎么来的。奶场的营运方式颇为独特,与大奶场毫无共同之处,看不到任何非个人或工厂车间似的东西,在当今多数人眼里是个不能称之为牛奶场的地方。场名叫“有机家畜”,它生产瓶装鲜奶,在当地百货店及地区的某些超市有售,奶场也直接出售鲜奶,提供给每周购买三加仑以上的顾客。

十一头奶牛,纯泽西种,每头都有一个老式的牛的名字,而不是在耳朵上挂着号码标签以示区别。因为它们的奶没有混入注射过各种化学药剂的大牛群的奶,因为没被巴氏灭菌法弱化,也未遭均质破坏,牛奶带有母牛随着季节所吃的不同食物(未使用过除莠剂、除虫剂或化肥的饲料)的些微气息,甚至这些食物的隐约的味道。而且,因为它们的奶汁比混合奶更富有营养,深受附近居民的珍视,这些人正努力让全家吃上原汁原味的、而不是经过加工处理的食物。农场有一大群固定买主,多数是那些逃出大城市以躲避污染物、情绪沮丧、人格侮辱而隐居附近的人,有退休的,也有还在挣钱养家的。当地的周报每隔一段时间便登载一封读者来信,信中说自己在乡间新近找到了更为满意的生活,并且必定以崇敬的口吻提到“有机家畜”奶,不仅认为它美味可口,而且把它视为重振他们被城市摧毁的理想主义的必不可少的一种抚慰情绪的乡间纯洁剂。在这些发表的来函中,诸如“善”和“灵魂”的字样不断冒出来,似乎喝下一杯“有机家畜”奶便不仅接受了营养的祝福,而且还经历了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当我们喝‘有机家畜’奶时,我们的身体、灵魂和精神全部受到了滋补。我们体内的各种器官接受了它的完整性,并以不为我们所见的方式欣赏着它。”诸如此类的句子的确可以让从那些纽约或哈特佛德或波士顿无论什么烦恼中解脱出来的、在其他方面都属正常的成年人伏在书桌上以假装七岁的稚童过把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