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6页)

他在会堂里踱来踱去。日光最后完全消逝了。暗影把墙上的画幅遮住,把以西结吞噬。老拉比看着阴影在他四面落下来。他一生中所闻所见,一生中经受的苦难一下子都涌上心头。有多少次、怀着多大的希望从加利利跑到耶路撒冷,又从耶路撒冷跑到荒漠里,一心去寻找弥赛亚!但没有一次不是一个新的十字架粉碎了他所有的希望,使他羞惭难当地又回到拿撒勒来。但是,今天……

他用两手使劲夹住头。

“不,不,”他恐惧地说,“不,不,不可能是这样的!”

这些天他的心日日夜夜扑腾腾地跳着,仿佛随时就要迸裂。这是因为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希望。这希望太大了,不是他的心所能容下的。或者毋宁说它是一种疯狂,一个正在吞噬他的恶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多少年来,疯狂已经把它的利爪抠进他的心里。他把它一次次驱走,但它一次又一次地返回来。过去它从来不敢在白昼露面,总是在黑夜、在他梦中袭来。但今天不同了。今天,就在日中午,在光天化日下……他会不会就是那个人?

拉比倚着墙,闭上了眼睛。他又出现在他面前,从他前边走过去,气喘吁吁,背着十字架。环绕他身体的空气颤动着,正像空气在天使四周总是颤动着一样……看啊,他抬起眼睛来。老拉比从来没有在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过这么多天国!他就是我们在寻找的哪个?“主啊,主啊!”老拉比喃喃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预言像电光似的在他心头烨烨闪烁。一时他衰老的头脑里充满光辉,一时他的脑袋又毫无希望地陷入到黑暗里。他的肚腹裂开,以色列人民的祖先走了出来。他仿佛看到:这一执拗的、坚韧的民族,浑身创伤,在摩西——生着曲角的领头公羊——的率领下,又一次踏上无尽的艰苦旅途,从奴役之乡走到迦南圣地,以后他们还继续行进,从迦南走向未来的耶路撒冷。但在后一半旅程中,领头人已不是族长摩西,而是另外一个人——老拉比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另外一个人,一个背着十字架的人……

他走到街门,一下子把门打开。一阵清风迎面扑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太阳已经落山,鸟儿都回巢栖息。狭窄的街道充满幢幢暗影。大地变得凉爽了。他把街门锁上,把沉重的大钥匙放在腰带下边。有那么一小会儿,他好像失去了勇气,但马上就下定决心。他倾着头,直奔马利亚住的地方。

马利亚坐在家中小院里的一只高凳上,她正在纺线。室外光线还很亮;夏日的阳光懒懒地在大地上移动,一时还不想离去。农夫和耕牛干完一天活儿正从地里走回来。做主妇的在生火做晚饭;傍晚的空气里弥漫着木柴燃烧的烟味。马利亚在纺线,她的心也同她纺的线一样随着纺锤一会儿向这边扭,一会儿向那边扭。记忆同幻想交织在一起:她的生活一半真实、一半像神话。多少年来她天天做着家务琐事,突然间飞来了一只孔雀——那奇迹,用它尾巴上的长长的金色羽毛把她受的痛苦煎熬覆盖上了。事前她完全没有料到,她感到心慌意乱。

“主啊,你愿意带我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吧。愿意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我吧!你替我选择了丈夫,你赐给我一个儿子,你叫我受痛苦折磨。你叫我喊叫我就喊叫;叫我沉默我就沉默。主啊,我是什么?是你手中的一把泥土,任你随意揉捏。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是有一件事我要乞求你:主啊,怜悯怜悯我的儿子吧!”

一只雪亮的白鸽从对面房顶上飞下来,在她头顶上扑抖了一阵翅膀,然后非常神气地落在院子的石子路上,不慌不忙地在马利亚的脚前脚后绕圈子。它舒展了一下尾巴上羽毛,弯了弯脖子,转过头来望着马利亚,圆圆的眼睛在夕照下像红宝石一样闪耀着。它看着马利亚,同她说话。它一定是想告诉我一个什么秘密,马利亚自言自语地说:啊,要是老拉比能来这里该多好啊。他听得懂禽言,他会给我翻译的……她望着这只鸽子,感到替它难过。她放下手中的纺锤,温柔地呼唤它。鸽子好像很高兴,一下跳到她的膝头上。它栖息在她膝头上,缩回翅膀,身子一动也不动,倒好像它的全部秘密就是一直想栖息在她的双膝上。

马利亚感到鸽子温暖的小身体轻轻压在身上,不由露出笑容。啊,假如上帝也总是这样轻柔地降临到人们身上该多好啊!想到这里,她不禁回忆起很久以前一天早上的事。那天她同她的未婚夫约瑟爬上了高耸入云的迦密山,爬到先知以利亚之峰。他俩想祈求这位能召唤天火下降(5)的先知为他们在上帝面前说情,赐给他们一个儿子,他们愿意把这个儿子奉献给先知以利亚受其恩宠。他俩这天晚上就要结婚,所以天刚黎明就动身到这座山上接受这位降火的先知——他最大的欢乐是施放雷电——的祝福。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天,万里无云。人们正在收割庄稼;锅里面煮着葡萄汁;无花果成串地晒在屋沿下面。这一年马利亚刚十五岁,但她的新郎已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手里紧紧握住那根因上帝显圣而开了花的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