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6页)

“你听见什么了?告诉我们吧,长老。”彼得大声说。他从人群里挤过来,站到犹太教士前面。老人俯下身,看着彼得哭了。

“彼得,上帝同你一样,也是个渔夫。夜里当月圆或者将要圆的时候,他也到外面去捕鱼。那天夜里,正是一轮满月悬在碧空,像牛奶一样洁白,显得那么祥和,那么慈蔼。我抬头望着它都不想闭眼了。我觉得呆在屋子里太憋闷,就穿过狭窄的街道,走出拿撒勒城。我爬上一座小山,坐在一块石头上,凝视着南方——遥望耶路撒冷城。月亮像有灵性似的俯下身看着我,对我微笑。我也看着它,看着它的嘴,它的脸,它的眼角。我长叹了一口气。我觉得它好像正跟我说话,在万籁俱寂的夜里跟我讲话,可是我又什么也听不见……大地上听不见一片树叶的抖动,还没有收割的原野散发着面包的香味,牛奶从环绕我的高山上汩汩地流下来,流到他泊、基利波和迦密山……这是上帝的夜晚,我想。这轮满月一定就是上帝在夜晚的容颜。未来耶路撒冷的夜晚也将会是这样的。

“我想到这里,不觉热泪盈眶。我感到又悲伤又恐惧。‘我已经老了,’我大声喊,‘难道不叫我先看到弥赛亚就死吗?’

“我跳起身来,我被一种悲愤之情攫住。我解开腰带,脱掉衣服,像初生婴儿一样,赤裸裸地站在上帝的跟前。我想叫他看到我已经多么衰老了,身体多么枯干,像秋天无花果树的一片抽皱的树叶,像葡萄珠已经为飞鸟啄走后的一根光秃秃的枝条。我想叫他看我,怜悯我,快一点显灵!

“正当我赤身裸体地站在上帝前面时,我觉得月光照穿了我的身体,我已经完全变为空灵的精神,和上帝成为一体了。我听到了他的声音,不是从外面、从顶上,而是从我身体里,从我的内心中!真正上帝的声音总是从我们自己内心发出的。‘西缅,西缅,’我听见他对我说,‘我不会叫你在见到弥赛亚之前就死的,不会叫你在听到他讲话,在亲手触摸到他的身体之前就死的!’

“‘主啊,请你再说一遍!’我大声喊。

“‘西缅,西缅,我不会叫你在见到弥赛亚之前就死的,不会叫你在听到他讲话,在亲手触摸到他的身体之前就死的!’

“我高兴极了,简直快要乐疯了,这样,我就一丝不挂地在月光下跳起舞来。我又拍手,又跺脚。我不知道我跳舞只跳了一秒钟还是一千年,但不管怎么说,最后我跳够了——感到解脱了。于是我穿上衣服,系上腰带,往山下拿撒勒城走去。栖在屋顶上的公鸡一看到我都喔喔地啼起来。天空在微笑,鸟儿也都醒了。家家户户的房门打开,对我道早安。我自己的那幢破烂的小房从上到下光芒四射——门、窗都变成了红宝石。树林、岩石、小鸟、人,无一不使我感到上帝就在我身旁。百夫长尽管是个吸血的恶魔,看到我也惊讶地站住脚,问我出了什么事。‘你简直成了一个点着的火炬了,’他说,‘小心点儿,别叫拿撒勒着了火。’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不想叫他污染了我的呼吸。

“多少年来,这个秘密我一直深深埋在心里。我只是独自感到高兴、感到骄傲,舍不得告诉别人——我一直等待时机。直到今天这个黑暗的日子,又一个十字架钉进我的心里,我不能再保守这个秘密了。我怜悯以色列人。所以我把这个欣慰的消息透露给你们;他来了,他离我们已经不远了。或许他正在路旁水井边歇脚喝一口水,或许在炉边正吃一块刚刚烤好的面包。但不论他在什么地方,他一定会显身到我们这里来,因为上帝这样说了。凡是上帝说过的,就不会再收回去。‘西缅,我不会叫你在见到弥赛亚之前就死的,不会叫你在听到他讲话、亲手触摸他身体之前就死的!’……我感到我的气力一天比一天衰弱了,但是随着气力逐渐离开我,弥赛亚也就一天比一天走近我。我今年已经八十五岁了。他不可能再耽搁了!”

一个生着尖尖鼻子、一双对眼、须发秃秃的人跳了起来。这人的样子活像在揉制面团时忘了放酵母。

“可是你如果能活一千岁,该怎么办呢,长老?”他打断了老教士的讲话。“如果你永远也不死,又怎么办?这种事不是没有过。以诺(3)和以利亚(4)还都活着呢!”这人一边说一边转动着一双狡猾的小眼睛。

老拉比假装没有听见,但是这个对眼的刺耳的话语却像利刃一样刺在他心上。他举起手来像发令似的说:“好了,我要单独同上帝呆一会儿。你们都走吧!”

人群散去,会堂空了,只剩下老拉比一个人。他把街门关好,斜倚在画着先知以西结在空中飘浮的那堵墙上,陷入沉思。他是上帝,老拉比想,是万能的。他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刚才那个无赖多马说的也许是对的?如果上帝真地叫我活一千岁,那可太不幸了。如果他决定叫我永远不死,那么弥赛亚……以色列民族的伟大的希望岂不要落空了?几千年来人民一直把上帝的允诺怀在肚腹里,就像母亲孕育着胎儿一样。人民的精力已经耗尽,骨和肉都已销蚀,活下去一心只为这个胎儿。现在人民正在分娩:已经听见亚伯拉罕的种子的啼声。主啊,叫孩子平安落地吧!你是上帝,你什么都能忍受——我们可受不了,怜悯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