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卡森(第6/25页)

“内心孤立感”“人类的厌恶”“表达的冲动”——这些极富感情色彩的字句,既强烈又抽象,近乎令人生畏,但能够流传后世的是一场引人入胜的人间戏剧,而非一个存在主义的论点,这一论点的构思者才二十岁,少年老成,除了一次去纽约的短途旅行,只去过北加利福尼亚州的夏洛蒂市。然而她的确触及了所有这些抽象的概念,作为一个作家,她的观察入木三分,她完成了她笔下的一个人物比夫·布瑞农所努力寻求的事:“收集一大堆细节,从中发现真相”。

她的四个主要人物的身上都具有一种稍显格格不入、略带自我折磨的东西,因为他们都竭力想理解人生的意义并给自己的人生赋予意义。重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发现它有许多地方都是兼具喜剧色彩和悲剧色彩的,我开始体会到,在许多方面,整部小说都可以概括为那句叙述者曾用来形容说杰克·布朗特的话:“这家伙身上透着一股滑稽的气息,与此同时,另一种感觉又让你笑不出来。”

这就是麦卡勒斯的神秘力量:创作出非常滑稽但又让你笑不出来的东西。麦卡勒斯创造了自己的风格,德国作家克劳斯·曼(Klaus Mann)称其为“一种精致与狂野的奇怪糅合,‘细腻’且‘天真’”。

她后来这样描述南方现实主义,这是“对悲剧与幽默、激烈与琐碎、神圣与粗俗、人类的整体灵魂与唯物主义的具体细节大胆又叛逆的硬生生的混合”。她坚持认为,尽管喜剧与悲剧总是相辅相成,但除了在俄罗斯与美国南方的文学作品中,这两者很少“相互交叠,产生一种悲喜交加的效果”。

麦卡勒斯对自己这本书的描述是:“五个不合群的孤独者寻求表达、寻求在精神上与比他们自己更强大的东西融合的故事。五个人中有一个是聋哑人,约翰·辛格——整本书就是以他为中心展开的”。其他四个人,一个是饭店老板比夫·布瑞农,一个是自称活动家和劳工鼓动者的杰克·布朗特,一个是非裔美国医生:班尼迪克特·马迪·考普兰德,还有一个是十二岁女孩米克·凯利,她所在的大家庭把房子的一部分当成寄宿公寓租出去才能勉强维持生计。麦卡勒斯在大纲里写道,“因为孤独”,这四个人“在哑巴身上看到了某种神秘的优越性,他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他们的理想”。辛格自己则和另一个聋哑人安东尼帕罗斯有着类似的关系;在安东尼帕罗斯开始做出古怪的举动并被送往位于另一座城市的精神病医院之前,他是辛格的室友和唯一的朋友。

我起初没有想到,当我开始搜寻哈克的后辈时,我会重新读卡森·麦卡勒斯。但重读了麦卡勒斯之后,我被他们的相似性震惊了,不过他们有一个极其重要的迥异之处。哈克的孤独旅程因为有了吉姆的出现而增色不少。而这里没有吉姆,没有性情相投的伙伴,也没有精神指南。每个人物都只剩一片秘密的理想,以及跟他人交流这理想的需要。这让他们既觉得孤单,又怀抱希望。这也解释了他们紧张焦躁、坐立难安的原因。麦卡勒斯的人物不思索过去,他们把时间用来梦想未来,更准确地说,他们梦想的是一个跟眼前的一切不一样的未来。

6

奥普拉将《心是孤独的猎手》选为读书会书目的时候,在一小段节目中采访了两位“听障女艺人”,演员玛丽·玛特琳(Marlee Matlin)和前美国小姐海瑟·怀特史东·麦卡勒姆(Heather Whitestone McCallum)。她们都表达了对于小说的激动心情,前美国小姐说,她欣赏麦卡勒斯的地方是,她“让有声世界得以一窥20世纪30年代失聪者可能过的生活”。她们都说,麦卡勒斯“以她所处的时代和地方的语言”,而非今天的表达,准确地“刻画了失聪的状态”,这让她们印象颇深。怀特史东·麦卡勒姆提到了成长时所遭受的孤立,她说:“今天,人们对听障人士的态度已经有所改善了。科技已经大大地进步了,这一点影响很大。”而我更想听她多谈谈小时候被孤立的感受,这种经历在这本书中处于极其核心的位置。

辛格听不见,他能读唇语,但这真的是这本书想表达的吗?这是一本关于听力障碍的书吗?或许吧,但它并非完全如此。麦卡勒斯并没有把辛格当作研究听力障碍的模型。麦卡勒斯结婚几个月后,她丈夫曾提议带她去乔治亚州梅肯市参加一个关于听力障碍的大会,这样她就可以确认她对约翰·辛格的设定是正确的,但她拒绝了。她说,她想保持“自己想象出来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