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卡森(第10/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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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麦卡勒斯在《周刊报道》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孤独……一种美国症”。虽然它篇幅短小,但我逐渐将它当成了她的信条,多年以来,我总是会回头重温这篇文章。她写道,美国人“喜欢孤身一人去厘清事实。而欧洲人安于家庭的羁绊,严格地忠于等级制度,对美国人天生的精神孤独他们所知甚少。欧洲艺术家喜欢结成团体或艺术流派,美国艺术家则始终坚持特立独行——不仅像所有思想创新的人一样不随社会大流,而且在他自己的艺术领域内也是这样……不论在乡间生活的田园之乐中还是在有如迷宫的城市里,我们美国人始终都在求索。我们徘徊、追问。但答案潜藏于各人心中——对我们身份的答案,我们驾驭孤独的方式,最终在孤独中找到归属的方式”。

如果说对我们的民主来说必不可少的恰是这种美国式的孤独,它跟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力更生的品性一起孕育了我们的民主,我并不觉得言过其实。我想起了伊丽莎白·卡迪·斯坦顿那篇振聋发聩的短论《自我之孤独》,她告诉公众,美国每一位生而孤独、只对自己负责、并注定独自终老的女性在内心深处对平等权利都有一种本能的需求。因而,她需要有能力养活自己。卡迪·斯坦顿在文章一开头就说,她支持“每个人拥有自己的个性”,继而,她详细阐述了为什么每个女人都必须“拥有一个她自己的世界,做自己命运的主宰者,当一个想象中的鲁滨逊,跟她的女星期五一起生活于一个孤岛之上”。

她以更偏诗意与痛苦、而非思辨和论争的语言写道:“每个人的孤立,以及自立的必要性,必定可以给每个人选择自己环境的权利。”接着她讲道,有一次,她问俄国的政治囚徒克鲁泡特金王子,“没有书、笔、墨水和纸,他是如何度过在狱中的漫长年月的”。他说:“在追求一种理念的时候我注意不到时间。难解的问题想累了,我就逐一背诵所有学过的美丽散文或诗篇。”他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辽阔帝国,没有哪个俄国看守或沙皇可以侵入”。

麦卡勒斯很有音乐灵性,在大纲中她写道,这本小说在形式上“通篇都会用对位法”[133]。她继而解释道:“就像赋格曲里的单个声音一样,每一个主要人物自身都是一个整体——但是,当他跟书中的其他人物相对照并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他的个性就会呈现一种新的丰富性。”书中的主要人物都为一种内心的孤立感而痛苦。他们的痛苦是独特的,但他们都太专注于自己对倾听他者的执迷,或根本就太专注于他者,因而他们都具有这种倦怠的孤立感。

正如乔安娜曾说的,孤独的形式各种各样。在某些方面,独处的孤独远不及许多人在一起时感到的孤独那样砭人肌骨。乔安娜和我会聚精会神地看卢图兹-罗特列克、毕加索和爱德华·霍珀的画,画上的人们或坐或站,彼此都只有一臂之内的距离,但他们似乎都比一人独处时显得更孤独。在所有这些画中,沉默都加重了孤独的感觉——他们的眼神没有交流,彼此也不说话——大家显然都失去了交流的能力,同时又都意识到他人的身体离自己如此之近,这些都加重了孤独之感。

近来,我发现了一种新的孤独,它是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对于它,我还没能找到恰当的艺术化表达。我在网络上看到很多照片,成群的年轻人们挨着坐在一起,但每个人都在忙着发短信。这些照片最使我不安的是,这些青少年似乎完全意识不到他们身在何处或跟谁在一起。他们不是孤独,他们的心完全在别处。卢图兹-罗特列克、毕加索和爱德华·霍珀都试图传达一种对这可怕的孤立的意识,你不再看那些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你都会觉得某种痛苦还在跟随着你,但在这个时代,我们似乎已经对周围的环境麻木了。

在《心是孤独的猎手》中,主要人物们同样都对周围的环境没有意识;他们都太专注于对观察或倾听他者的执迷,而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不能让他们感到快乐,也不能给他们安慰。他们因为无力表达自己或与他人沟通而烦恼。这让他们不安。这也让他们无法了解自己,因为在麦卡勒斯看来,对自我的找寻与同他人的联系是不可分割的。“对婴儿来说,”麦卡勒斯写道,“身份的问题和对乳汁的需要一样迫切。婴儿会伸手去够自己的脚趾,继而探索婴儿床的栏杆;他会一次次地比较自己的身体与周围物体的不同,在他们犹豫的、稚气的眼神中,原始的好奇慢慢出现。”这种自我的意识不只在哲学上,在实用中也是不可或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