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巴比特(第17/19页)
辛克莱·刘易斯给美国小说带来了一种不一样的恐惧:不是梅尔维尔的宇宙挑战,抑或霍桑的清教徒疑虑,抑或吐温笔下切实的生命危险,抑或德莱塞书中由贫困与不公带来的恐惧。他的《巴比特》是我们读到的第一部写焦虑的小说。阿尔弗雷德·卡津[116]将这种别样的恐惧描述为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扎根于我们最渴望自由的每一个时刻里产生的对自由的惊恐:“刘易斯的小说中的确有一种相比福克纳这类作家或硬汉派小说家意义更重大的恐怖,因为这种恐怖内在于我们司空见惯的事物,它产生于刘易斯世界里压抑、卑劣和尖刻的玩笑,而这个世界已然侵入了他每一个毛孔。”
刘易斯跟他的主人公有一些相似之处。他在面对自己孤独的生活时,似乎也感受过同样的恐惧,不过理由截然不同。如厄普代克所说:“他疯狂的行动——所有的书、所有的演说,所有的放纵——似乎都是在反复诉说一场漫长的逃亡,一剂给美国独有的疼痛的麻醉针,这一切都要赶在他才华的最后一颗螺丝钉都无法转动之前。”
巴比特是刘易斯的一件类型不同的仿制品。他在公共生活中的形象,那些持续不断的、实则是冗长独白的对话,他的得意扬扬,他的欢乐和活力——这给很多伊迪丝·华顿这样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都是为了掩盖巨大的空虚,为了忘记芙萝冈高级社区和泽尼斯都不过是生活的装饰和道具而已,而且这生活本质上就是一场琐碎无聊的秀。就像金·凯瑞演的楚门一样,他有一种感觉,他真实的内在自我,那个他只略微见过一眼的自我,那个伪装成小仙女模样出现的自我,始终在避开他——又或许正相反,是他在避开它?
读《巴比特》的时候,我被一种喧嚣打断,它来自一个间或显得尤其像大卫·科尔曼的梦想宇宙的世界,那里的“人们其实对你的所感所想都不屑一顾”,这让我想起了在西雅图跟拉明的对话。接着我就会想到巴比特隐藏的内心,想到那个小仙女,我开始相信,那些我们所渴望的、不顾生命危险阅读的书在美国也正如在伊朗一样重要,即便并非每个人都这样觉得。
[113]此处的“心灵”与前文中的“心脏”皆为“heart”。
[114]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爱尔兰裔法国作家,诺贝尔奖获得者。代表作为《等待戈多》。
[115]尤金·尤内斯库(Eugène Ionesco),罗马尼亚裔法国剧作家,擅长刻画人类存在的孤独与无意义。
[116]阿尔弗雷德·卡津(Alfred Kazin),美国作家、文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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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今的语文课或读书会并不怎么读辛克莱·刘易斯,但巴比特的确拥有一段寿命很长的转世。他同哈克一样,引出了各式各样的后辈——孤独、不满现状、有事业心的、有家室的男人,渴望着逃离看似让人艳羡的世俗生活的牢笼。在约翰·契弗[117]、约翰·厄普代克、理查德·福特[118]和乔纳森·弗兰岑笔下的人物中,我们都能找到以不同面目出现的他。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在凯尼恩学院做过一个毕业典礼演讲,我唯有希望,这篇演讲也能入选为要求学生阅读的信息型文本。他在演讲中提醒我们,无论是巴比特自己还是他所代表的事物,在可预见的未来里都不会消失,因而,他的生活和不餍足对我们每一个正面临选择的关键时刻的人都是借鉴:所谓的现实世界不会不让你按惯性思维去处事,因为由人、金钱和权力构成的现实世界是由于恐惧、愤怒、沮丧、渴望和自我崇拜而兴盛起来的。我们当今的文化驾驭着这些力量,让它们产生巨大的财富、舒适和个人自由。这些自由将成为我们这个只有头骨般大小的王国的主人,成为了一切创造的唯一核心。这样的自由有许多可以称道的地方。
不过当然了,自由有各种各样的类型,而最宝贵的那一种,在这个人心匮乏、成就至上、热衷炫耀的伟大的外部世界里,你不常会听到人提起。这种真正重要的自由包括了关注、认识和自律,真正关心他人,在无数的琐碎小事上,以种种默默无闻的方式,日复一日地为他人奉献。这才是真正的自由。这才是受过教育,并且明白怎样去思考。另一种选择是无意识,惯性思维,蝇营狗苟的生活,对得到和失去某些不定之物的永恒痛苦。
我知道,可能这些听上去并不有趣、令人愉快,也没有毕业演讲该有的那样启迪心灵。就我看,它只关于大写的T,即真实(Truth),而去掉了一大堆华丽的辞藻。当然,你怎样想是你的自由。但是,请不要像无视某场指手画脚的劳拉博士布道一样无视它。这些跟美德、信仰、信条或者死后的任何宏大、奇特的问题都无关。大写T的真实是关于死亡之前的人生。它指的是真正的教育中真正的价值,几乎跟知识毫无关系,但与简单的认识息息相关——认识实在且本质的事物,它们始终隐藏在我们触目可及的周围。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反反复复地提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