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哈克(第25/37页)

在与土耳其交界的地方,他们被移交给一队新的蛇头。新向导偷了他们的财物,把他们仍在路边,一片“平阔蛮荒的地方,仿佛绵延不绝,没有尽头”。没有水、食物和阴凉地,小婴儿和内达很快就面临脱水。为了避开检查站,他们必须在黑暗中绕远路行走。他们轮流抱着内达和婴儿。有一回,法拉抱着婴儿的时候,“西敏筋疲力尽,脸朝下摔倒了,还没着地就昏睡了过去”。法拉一直拍打她的脸让她保持意识清醒。另一回,她在一个石头很多的山坡上滑倒了,肚子着地一路滑了下去。第二天早上六点,他们终于到达了凡城市郊。“衣服又破又脏,我们几乎要走不动了,由于最近在翻山越岭艰苦跋涉时养成的习惯,我们排成了一列纵队往前走,一个跟着一个,就像一列只剩残兵游勇的草台班部队。”

他们去了一家简陋的旅馆,法拉一着枕头就昏昏睡去了。法拉醒来时,距离再出发还有几个小时,她觉得自己好像都没了呼吸。她想要打开门,但发现门被从外面反锁了——西敏为了保护她把门锁了。她歇斯底里起来,大声擂门,叫喊着让人放她出去。“那是我最接近崩溃的时刻,”法拉后来回忆说,“那标志着我流亡生涯的开始。”

法拉用力撞门的那个画面,已经牢牢地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选择流亡要付出的代价,是失去那么多的界定你作为一个个体的东西。唯一能让你觉得这个巨大损失可堪承受的,是你发现的那个你原本浑然不知的自己——一个真正独立的自己。美国真正的礼物就是这个,而不是传说中的财富与成功。我相信,法拉的独立,始于她在土耳其拼命砸门的那一天。

15

2008年12月1日,我成了一个美国公民。那天早上天气极冷极干,刮着大风,我被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主要是关于美国历史的,之后友善的移民官告诉我,要是我愿意等到下午两点,我就可以宣誓了。

回去宣誓之前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移民办事处旁边的一家餐厅里,看向外面广阔延绵的土地,深入思考着我旧的家和新的家。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选择意味着信赖,意味着信仰上的跨越和转变,而让一个失去故乡的人去对一个新家做出这种跨越,是很难的。当我在1979年回到德黑兰的时候,我会沿着街道行走,感受脚下的路面,告诉自己,我在这里,这是我的家,我在这里,这里。很快,这些情感变得酸涩,被抗议、催泪弹、鲜血和公开处决这些新记忆污化、破坏了。在街上走时我需要四处转移视线,努力不去看,也希望不被看到或察觉到。我开始问自己,这是我的家吗?我魂牵梦萦想要回的家?我在哪儿,这些如今管辖着街道的人是谁?

后来,我告诉法拉和马赫纳兹,独自坐在那家餐厅时,我再次想起了自己过去几年里一直在追问自己的问题:做个美国人意味着什么?我已然得到的结论是,选择新国籍跟选择伴侣是一样的:这选择会与你紧紧相随,无论顺境或逆境,无论疾病或健康。对我来说,要深入思考美国的疾病与健康,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金融危机使很多东西都变得一目了然,这其中既有这个国家的精华,也有它的糟粕。对我来说,这从来不只是一场金融危机而已,这还是一场愿景与想象的危机。你能够(起码暂时可以)帮着金融巨头摆脱危机,但是似乎没有人对维护想象共和国表现得非常在意。快到两点时我回到了那里,排进了长长的队伍等着拿入籍教材包,我的心情有些许兴奋,不过我能意识到,这喜悦只是片刻,我也不该把它太当回事。我觉得我有能力让自己学一点“纹明规矩”了,而这对我来说是成为美国人最让人激动的部分。他们将入籍教材包递到我们手里,里面有一本收录《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的小册子和一面金色塑料柄的小美国国旗。之后我们排队进入了一间相当简陋的房间,在里面坐下来。背景音乐是国歌,大投影屏上是国旗和美国风景的图像。

我们很快就落座了。我的座位号是30号,左边是29号,右边是31号,31号是个男人,橙红色领带配粉色衬衫。很明显,不像我和我左边那个男人,他在着装打扮上颇下了一些功夫。他坐立不安,频频看向我这边,这举动表明他非常想说话。我带着鼓励意味地对他笑了笑,他也对我笑了,指着我手中的小国旗。他挥了挥他的,说:“过去十年,我一直在公寓里收着一面美国国旗。我把它拿出来,掸去灰尘,又把它放回去。”他停顿了一会,接着说,“而现在,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