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厨房Ⅱ(第11/18页)

“我想,到了那个时候,情绪一定会好一些,到时再一起出去喝茶吧。”

他看着我笑了。我点点头,下了车,朝他挥挥手。

目送着他的车,我想:今天发生的不愉快,权当没有发生过吧。

与她相比,无论我是赢是输,又能向谁倾诉呢?谁占据优势,只要无法统计总分,就没人清楚。而且,世界上也没有一个衡量的基准,尤其身处这冰冷的寒夜中,我更加无从判断。根本理不出头绪。

有关惠理子的回忆又涌上心头,那个可怜至极的家伙。

那个在窗边摆了许多植物养着的人,最初买的是一盆菠萝盆栽。

记得什么时候听她这样讲过。

那是个大冬天。

惠理子对我说。

美影,那时,我还是个男人呢。

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不过是个单眼皮,鼻梁也比现在低。还没做整形手术呢。我都已经想不起来自己那时的模样了。

那是个略带凉意的夏天的清晨。雄一在外过夜,不在家。惠理子从店里回来了,给我捎回一份肉包子,是客人给的。我照常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白天录好的烹调节目,一边做着笔记。黎明时分的蓝色天空中,由东向西正渐渐渲染开一抹微白。我说,特地拿回来的,现在就吃吧。于是我把包子放进微波炉,泡好一壶茉莉花茶。就在这时,惠理子对我说了上面一段话。

我觉得很意外,想她一定是在酒吧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听着。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回荡在梦中。那是很久以前,雄一的母亲快去世时候的事了。哦,不是说我,是说他的生身母亲,我的妻子,那时我还是男人。她得了癌症,病情一天比一天恶化。毕竟相爱一场,所以我死缠着邻居,托他们照顾雄一,每天都去探望她。那时我在公司上班,上班前、下班后的时间,我都陪着她。星期天也把雄一带去,不过他那时候还很小,不懂事……那时候确信她没希望了,不管是多微小的事,对于我们来说都叫绝望。每天都暗无天日。虽然当时没觉得有那么严重,不过,的确是一团糟。简直像在讲述什么甜蜜故事,她低垂下睫毛,说着这些。蓝色空气中的她显得凄美绝伦,让人为之震颤。一天,妻子对我说:“病房里有个有生命的东西就好了。”

她说,要有生命的,跟太阳有关的,植物,植物不错。买个不用多费心的、花盆大大的吧。妻子平常不太求我什么事儿,听她提出这个要求,我开心地冲到花店。那时候我毕竟是个男人,根本搞不清什么垂榕啦非洲堇啦,心想买仙人掌总不太好,于是买了一盆菠萝。因为上面结着小小的果子,一看就明白。我把它抱回病房,她大喜过望,一遍遍谢我。

终于,她的病到了晚期,在她昏迷不醒前三天,我要回家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把菠萝拿回家吧。表面上她的病情还并没有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当然我也没有告诉她是癌症,可她低声呢喃着,像是在临终托付。我吓了一跳,对她说,管它会不会枯,还是放在这里吧。可是妻子哭着求我,说她也不能给它浇水,又是南方过来的植物,生机勃勃的,趁着还没沾染上死气,把它拿回去吧。没办法,我只好把它拿回家,是抱着回来的。

虽说我是个男人,却哭得一塌糊涂。那天冷得要死,我却不好意思坐出租车。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萌发了不想做男人的念头。不过,稍微平静之后,我步行走到车站,在一家小酒馆喝了点酒,然后决定坐电车回去。大晚上的,站台上没大有人,冷风飕飕,要把人冻僵。我紧紧抱着花盆,脸贴在菠萝尖尖的叶子上,打着哆嗦——心里默念着,在这世上,今晚只有这株菠萝和自己相依为命了。我闭上眼睛,任由冷风呼啸而过,任由寒气侵袭,只想着,我们这两个生命同样凄惨……妻子,那个与我最相知相爱的人,却要抛下我和这株菠萝,与死神携手而去了。

之后没多久,妻子死了,菠萝也枯了。我不懂得照料,浇水浇得太多了。我把菠萝扔到了院子角落里。虽然嘴上说不清楚,我心里却真正明白了一件事。说起来也很简单,世界并不是因我而存在的。所以,不幸降临的几率绝不会变,也是自己所不能决定的。因此,我斩断其他的事情,决定痛痛快快地活下去……就这样,我变了性,成了现在的样子。记得那时的我虽然听懂了她这番话语的用意,却总无法深刻体会,还曾疑惑过:“所谓的快乐就是如此吗?”但现在的我清楚明白得险些要呕吐。为什么人竟是这样无法选择?即便像蝼蚁一样落魄潦倒,还是要做饭,要吃,要睡。挚爱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自己还是必须活下去。